Death, Be Not Pr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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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你莫骄狂,尽管有人将你看得
如何强大,如何可怖,你呀,名不符实
你自以为已经把那芸芸众生毁灭
可哀的死啊,你将永不能奈我何!
休憩,睡眠,就是你完全的写照
你定然比它们更让人感到舒适惬意
而我们最出色的人们随你而去越早
越让那肉体安息,灵魂解放
你是命运、投机者、君主和狂徒的奴隶
你与毒药、战争和病魔同流合污
就连睡前聆听的那些蜚言咒语
也胜过你轻轻的抚慰,你又何必气扬趾高?
我虽只有这短暂一眠,觉醒却已然成就永生
死亡将不复有,死亡你必将亡 

— Death be Not Proud

1

  “贝宁小姐,您被诊断为星晶病,Morbus Crystallinus。”那个好听的女声停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她注视着眼前的医生,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疲惫。最终,贝宁开口说道:“请继续。”她的声音很平静,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贝宁小姐,你是教授吧?”医生点了点头。

  “和你一样,凯瑟琳医生。”

  “嗯。”

  “很不幸。”凯瑟琳医生的视线落向桌面,“在你体内正在扩张的星辰瘟疫,是潜藏性的,以至于在常规筛查的阶段……”

  “潜藏性?”

  “嗯,潜藏性,隐性,在早期难以被察。”

  “这个词,也有阴险狡诈的意思。”贝宁冷静地补充道。

  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被强压下去的吸气声,随后,医生问道:“我可以继续吗?”她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当然。”

  “好。”

  “对于这类占位性疾病,特别是考虑到其法术源的特质,目前最有效的方案是外科手术结合炼金药物灌注。”医生摇着轮椅,回到书桌前,指尖划过散在桌上的资料,“针对星晶病,我们已经研发了一整套实验性的综合疗法,主要用于控制已进入第三期占位的病程……我会说太快吗?”

  “不。”她摇了摇头。

  “很好。”深吸一口气,她继续说道:“你将会被安排住院,以接受这一整套的实验性的综合疗法,完成最初的八个疗程后,你还需要接受一系列的检查。药物和手术会不可避免地损伤你的身体,包括健康的组织——包括消化系统,从口腔到肛门的每一寸黏膜,以及你所有的毛囊。当然,最终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对副作用的承受能力。”

  贝宁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旁听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研讨会,冷静、客观,甚至有些无聊。

  直到医生再次开口,声音将她从这种抽离感中拽了回来。

  “贝宁小姐?”

  “抱歉。”她回过神。

  “嗯,到目前为止有任何疑问吗?”医生顿了顿手里的文件,把它们码放整齐。

  “请继续吧。”

  “我的意思是,也许这里有些名词对你来讲会比较陌生——”

  “不,不会。”她摇了摇头,“你说的很详尽。”

  “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精确而详细,我总是这样要求我的学生。但,他们却很讨厌繁琐复杂的事……一年比一年糟。在课堂上,他们就像是一群聋子。”

  她看到凯瑟琳医生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像一个苦涩的微笑,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祝你好运,教授。”

  “呵,你也是。”

  医生扶了下自己的眼镜,双眼淹没在镜片反射的冷光:“好了,贝宁小姐,我们说到哪里了?”

  “我已经被精确而详细地诊断过了。”

  “好。现在的情况是,你体内的晶体扩张得非常快。我们将采用药性最强的药物和最彻底的手术……下学期最好不要教书了。”

  “不可能。”

  医生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只是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陈述:“在每个疗程的第一星期,你将被安排住院——也就是在这里,接受炼金药物的灌注治疗,以阻断星晶病的扩散。随后的一周,你可能会极度疲惫,并且在第三个星期略微缓解……”

  “然后周而复始,持续八个月?”

  “这是目前控制星晶病进展最有效的疗法。同时,这本身也是一项研究,对彻底治愈星晶病有重大的意义。”

  “彻底治愈,重大意义……”贝宁反复咀嚼起这几个字,像是在品尝它们的滋味,“很好。”

  一张纸被推到她面前,旁边是一支沉甸甸的金属签字笔:“这是知情同意书。如果您没有问题,请在这里签名。”

  贝宁的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最终却停留在医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它们在桌上纠结着,看起来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年轻。她还是拿起了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毫无由来的,她的心里诞生出一股荒谬,好像刚刚她所签署的不是一份医疗文件。最终,她将那张纸快速推了回去,与桌面摩擦着发出一声轻响。

  “您有任何家属,需要我向他们解释吗?或者,需要进一步协商?”

  “不,不需要。”

  “最重要的一点,“医生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你必须接受根除性手术,并使用全剂量药物。我知道,因为副作用,您可能会在某个时刻恳求我们减少剂量。但我们……必须以全剂量执行。”

  “贝宁小姐?”

  “是的。”

  “你必须要非常坚强,要坚定求生的意志,“医生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们的目光再一次地对上了,“贝宁小姐,你觉得你足够坚强吗?”

  在许多个月的治疗之后,失去了全部的毛发呕吐不止的她在病房里枯坐的时候,总会想起她与凯瑟琳医生的那场对话。

  “我应该多问一些问题的。”

  她不再是那个文学教授了,不再是朋友口中的露西,不再是贝佛德郡的女男爵,只剩下一具名叫薇薇安・贝宁的肉体,它是凯瑟琳大夫的病患。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瘦小的护士,戴着金属护具的手里拿着水壶。她快步走进来,显得着急而匆忙。贝宁抬起头,看着那个护士,她放下手中的水壶,拍在床边的小桌,便转身要离开了。

  “早,你好吗?”

  “很好。”

  病房的门便合上了。

  “好,很好,“侧坐在床沿的她百无聊赖地拍了拍床,然后喃喃自语着抬起头,看向窗外,“我可不会这样打招呼,我喜欢更加正式一些,不会听起来那么的多管闲事,甚至于一句‘嗨’,但这里的习惯就是这样,所以,我也只能跟着说‘很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坐起身来,从水壶里倒些水出来,随后猛地喝下一口,好润润嗓子。

  “事实上,我很少有觉得‘很好’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撇了一眼床边的点滴架,冰冷的金属支架就像一棵结不出果实的老树,“哪怕在我连续一天狂吐不止之后,还有人问我‘你今天好吗?’。甚至在经历了四个多小时手术之后,全身插满管子从麻醉中苏醒,还有人问我‘你今天好吗?’”

  真希望下次还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远离人世了。

  错过这一幕可真是遗憾。她在心里想着,伸出身子,把那个点滴架拖过来,然后扶着架子站起,缓步走到窗边。

  “我得了星晶病,潜藏性的,伴随很严重的副作用……”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平静地叙述着,那是一个光头的、眼窝深陷的陌生人。好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停顿了一下,“不,是治疗伴随着很严重的副作用。”

  “我得了第四期的广泛转移性的星晶病,没有第五期了。”她看着窗外的街道,还有更远处的被瘟疫腐蚀的大地,如此平静的叙述着。倘若打开窗子,就能听到熙攘的街道的声音——在这个已经衰朽的邦联,这座移动的小镇却搏动着一种活力,冒险者、雇佣兵、学者、医生还有投机者和官吏形成的人潮,在窄小的街道里交错川流。

  “而且,我必须要很坚强。”这里是南联北部边陲的新兴小镇,新格兰顿,子午线穿城而过。三年以前,一群博士远道而来,在这里建城,要成为对抗星晶病的最前哨。三年以来,她历经数次毁灭,但最终又在灰烬里兴盛。她是威斯特法伦魔导工业的骄傲,她是格恩洛瑞煤钢化工的瑰宝,南联的商人将此地视作不被监管的自由港,走投无路的冒险者与刀口舔血的雇佣兵在这里赌上性命,医生与学者为了真理在这里开展研究。

  “只有这样,我才能承受连续八个疗程的综合治疗。”钢铁的车队撞入晶体化的大地,履带碾过已经失去生机却仍在运动的晶化生物,它们曾今是南联戈壁鬣蜥、柱石竹,还有在那里死去的人类残躯,车队载着大陆上最好的学者,他们要往更深处去。

  “对星晶病的彻底治愈有重大的意义……”她收回视线,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与远方的车队重叠在一起。她忽然想起镇上那个有趣的现象,可以很轻易地把施法者区分开来——那些恨不得把自己全身都包裹在铁皮罐头里的家伙,多半是没有法术天赋的“麻瓜”。因为只有法师才能驱动昂贵的屏蔽器,隔绝感染。

  “来吧,给我全剂量好了。”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世界,有些木然地看着点滴架,还有挂在上面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她从未见过的药水,她注视着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沿着胶管一点点流进自己的身体,一具叫做薇薇安・贝宁的身体。

  “给我全剂量好了。”


2
   

  哪怕是对于这样一位文学教授来讲,这为期八个月的疗程,不啻为一场残酷的再教育。它教导人们,去承担去接受一切的苦痛,无论这苦痛是来自疾病,还是人为的后果。照心电图也许会有些许不适,但比起内视镜检查,那就算是一种享受了;每天只能穿着一件松垮的像睡衣一样的病号服也许令人羞耻,但与变成光头这件事相比似乎又光荣了许多。而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性做骨盆腔检查,那可真是……可耻。是的,可耻。

  要是想详细描述这种感觉,花上一整天都说不完。

  病房彻夜通明,她枯坐床边,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松垮的睡衣。她正看着床头的那张硝银相片。

  最终还是移开视线,低下头,独自品味着心底的苦楚。

  屈辱,羞耻,疼痛,它们随着心脏跳动,在体腔里混合,在胃袋里搅动,最终化作一股酸苦涌上喉头。

  “唔……呃……”

  床尾放着一只被刷成黄色的木桶,里面装着酸臭的呕吐物。贝宁跪伏在桶沿喘息着,直到把最后一点涎水也吐到桶中。她的双手紧紧抓住床板,防止自己的脑袋掉进自己的呕吐物里。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抽动着,呕吐与呃逆同时发生,食道也痉挛起来,拧起来好像成一根麻绳。她的帽子掉在一旁,露出那颗因药物而寸草不生的头颅。最后是几声咳嗽,上涌的胃酸灼烧着喉头。

  “老天……唔呃……!”

  另一阵酸水试图涌上来,撞在紧锁的贲门上,她赶忙把头凑到桶边,却再也没法吐出来了。

  “老天啊……!”

  “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吐的?!我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进食了……”

  她喘着气,拿起一旁的纱布,极为缓慢地擦了擦嘴,然后像是泄了气一般跌坐在床上,纱布被随手扔在一旁。

  “我感觉,我快把脑子吐出来了。”

  “我要是真的吐出了脑子,那将会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她如此自嘲道,“不过我的不少同事会暗自庆祝吧,更别说我的学生了。”

  这不是因为她树敌颇多,只是,她向来不轻易妥协。

  没能倒出内容物的胃袋继续着它的尝试,危险的呕吐感又让贝宁伏下身子,把她逼回桶边。

  “……呼……虚惊一场。”

  “如果真的传出我因呕吐不幸身亡的消息,首先是我的同事——其中大部分曾今是我的学生,“她扶着床沿一点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到自己那脆弱不堪的肠胃,“他们会一窝蜂地想要窜上我的位置,当然他们的良知还是会稍微蠢动一下。”

  她没有捡起帽子,而是拿着那块纱布缓缓擦着身上的冷汗,“为了纪念我他们大概会把各自的文学评论集结成书,在鸣谢和前言部分浅浅地提到我。”

  “出版一阵子后就会销声匿迹了。”

  她再次看了眼那个黄色木桶,毫无意外,呕吐物里除了粘液和水,已经找不到任何固形物了。

  “现在,我应该拉一个呼叫铃。”她缓缓挪到床边,那里有一根垂落下来的绳子。很快,铜管的喇叭口里传出一个发闷的女声。

  “贝宁小姐?你又吐了吗?”

  她把脸凑到喇叭边上:“嗯,是的。”

  “好,我马上来。”

  很快就会有人进来,来测量这些呕吐物,然后标在她的水分摄入排出表上——呕吐是属于排出的那一部分。

  房门被叩响,轻轻三声。

  “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医生,微微点头向贝宁打招呼。她的手上也戴着隔离用的铁手套,拿起床边的木桶,缓缓驶向一旁的卫生间。

  “大概三百毫升。”贝宁靠在床头,虚弱地补充了一句。

  医生捧起木桶,把里头的呕吐物缓缓倒进量杯里。

  “这真的很难受。”贝宁试图在床上下来,但最后却徒劳无功,只能看着卫生间的医生。

  “确实是三百毫升,您估得很准。”完成测量之后,她把那个量筒倒空,又简单清洗了一下那个黄色的木桶,“我想,吃点果胶会让你好受一些,需要我给你去拿吗?”

  “不,“贝宁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只能轻轻摇头,“谢谢,但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医生将干净的木桶放回原处,再清洗了一下自己的那个铁手套。

  “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还行。”

  她把轮椅靠到病床的边上,摘下手套,“您的访客不多。”

  “严格说一个也没有。”

  “……”凯瑟琳大夫看着病床上的教授,“需要我帮忙联络谁吗?”

  “不用了,我不需要访客。”说这话的时候,她低下头。

  医生拿起挂在床板上的诊疗记录,记下了排出水分的数值,又向前翻了几页,微微蹙起眉头。

  “我想,你应该再吃一些其他的药,它们可以保护你的胃肠道,解除它们现在,这种过度敏感的情况,它们还能让你睡个好觉。我明早把药给你。”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会不定时过来看看,以确保你的情况稳定,好吗?”

  没有回答,贝宁只是把头埋进了那块纱布里。

  凯瑟琳尽力伸出手,这个动作对坐在轮椅上的她而言并不容易。她轻轻拍了拍贝宁颤抖的背。”不论什么时候,有事情的话,就拉铃叫我。”

  她缓缓收回手,尽可能不惊扰到床上的人,摇着轮椅驶向门口。她注视着贝宁缓缓抬起头,然后才把门合上。

4

  长廊尽头的门被粗暴地撞开,轮椅的车轮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护士长推着凯瑟琳,在繁忙而嘈杂的走廊里飞速穿行。

  “再快些,别让她等太久!”凯瑟琳在轮椅上俯身向前,声音急切。她刚结束了一场手术,手术服上还带着血腥气,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在每一个转角张望着,“左转!对,快到了。”来不及敲门,她几乎是闯进了病房。贝宁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浑身打颤,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贝宁小姐,我来了。”她靠在床边,握住贝宁的手。

  “发烧……白血球减少……他们说的。”那声音与她平日里的声音大不相同,细若游丝,与她的身体一起打着颤。

  “很好,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快速地点点头,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贝宁的背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八点一刻的时候,我正在看书,突然觉得不舒服……好冷,“她颤抖地愈发厉害了,似乎说话这一动作都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我开始发烧又觉得好冷。拉铃后,他们给我做了血检,还说去叫你过来。”

  “做的很好。”她尽力抱住了那具正在遭受折磨的肉体,她知道,那些药物正在摧毁她的免疫系统,折磨她的神经。在有更明确的诊断之前,凯瑟琳只能用这种方式给她一点安慰。

  “体温?”

  “一百零二,三十八点九。”护士长拿起了挂在床边的病历。

  “呼吸次数?”她继续问道,手指扣在她的手腕上,看了眼自己的怀表。

  “三十六。”

  “好,脉搏一百二。把柯里奇叫醒,或者他的学生,我得和他们谈谈,还有,明早我要组织会诊。”她抬起头,对护士长这样吩咐道,

  “是。”护士长快步离开了。

  “我帮你去拿果汁,好喝的果汁,好吗?”她对贝宁轻声说道,直到她点头表示同意。

  “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护士长很快把轮值的杰森医生领了过来,那个年轻人刚从被窝里被拖起来,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疲惫的气息。听诊器被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值班的医生服满是皱纹,头发纠缠在一起,踏着拖沓的脚步。他重重打了个哈欠,靠在病房的门框上。

  “贝宁教授,还好吗?”他问道,一手叉腰。

  “我的牙齿在打颤。”贝宁终于有点力气坐起来了,但还是靠在被抬起的床板上,但依旧蜷缩着身体。凯瑟琳正握着她的手臂,把玻璃杯送到她的嘴边。

  “测量值呢?”

  她瞥了眼挂在床头的病历,对着贝宁说道:“我在果汁里加了醋氨酚,它能让你舒服一些。”

  杰森张开嘴,却又无话可说,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从护士长那里接过病历本,有些粗暴地翻看着,最终才挤出一句话:“我去安排隔离病房。”说着便要转身溜走。

  “杰森。”

  他被叫住,回头,正对上一双冰冷的蓝眼睛。他第一次发现,凯瑟琳教授的声音也可以像手术刀一样锋利。”教授?”她放下果汁杯,替贝宁掖好被角,同护士长交代完那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伊甸在沉默中掩上房门。夜晚的走廊灯火通明,却比白天更显清冷。远处传来设备运作的低鸣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

  “去把柯里奇叫醒,不管他在哪里。我们应该探讨一下,下一个疗程是否应该降低剂量了。药品的负担对她来说太重了。”

  “降低?”他似乎有些疑惑,不假思索便回应道,“不可能,她签署了全剂量的协议,还是您亲自负责的。况且,您说她很坚强……”

  “去把柯里奇叫醒!”凯瑟琳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杰森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就像是生闷气的孩子把自己的房门反锁把头埋进被子里一样,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灯,而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九月,本该是夏末时分,新格兰顿的夜晚却已经透出一股寒凉的气息。北风吹过荒漠,扬起细密的沙尘,无孔不入。它们敲打在诊室的玻璃窗上,发出“咯嗒、咯嗒”的轻响,连绵不绝,玻璃窗上留下细小的刻痕,把它们变得雾蒙蒙的。

  也许,潮湿的空气会使人烦闷,但,干冷又混着微尘的空气会使呼吸本身变成一种罪过。如果这种折磨对于健康的人尚可忍受,对于里那些已经得了星晶病的可怜人来说,戴上棉口罩慢性窒息还是让微尘深入肺腑,都不是什么可以被忍受的选择。有人祈祷着:“万能的上帝啊,要是下雨不影响你永恒的计划,你就给我们下点雨吧。”那个因疾病的消耗而瘦弱的人对着已经磨砂的玻璃窗和夜晚大风的呼啸如此祈祷:“主啊我要干死渴死在这儿啦,要被沙子掩埋啦。你就给我们这些远在他乡又受着病痛的人滴上几滴雨吧。”

  阿门。

  伊甸听到他这样说。那个干瘪的男人跪在窗前,身体佝偻而蜷缩,突出的椎骨在病号服下勾勒出一个令人心惊的轮廓,活像一具尚未完全腐朽的骨骸。。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阿门。

  没有停留,她快速离开,但那呜咽声却像沙尘一样渗入门缝,钻进了她的耳朵,在空荡的内心里回响。他很快就会因为心力衰竭被送进加护病房,在药物的帮助下迎来平静的死亡。至少这样,他就不必再遭受沙尘的折磨,不必再忍受无边无际一成不变的大漠。

我必須想像他是幸福的。

  伊甸对自己这样说,但这个念头却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大概是许久没有被人光顾,办公室里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曾今,她也渴望过,能终日坐在自己的诊室和办公室里,为来到此处的所有人看病——就和像还在柳叶刀时那样。如此,就算是失去双腿的残废,也能为他人带来幸福罢?那样的日子已经遥遥远去了,从她走出龙城的废墟起,她就已经告别了平凡的人生,只是,在每个繁忙之后的孤单夜晚,她还会去怀念儿时那段时光。

  伊甸看向自己的办公桌。

  那里有一只牛皮纸档案袋,贝宁的档案。已经过了许多个月了,那档案居然还摆在这里。她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贝宁建档的信息卡,还有一份知情同意书。她甚至能背出上面的每一个字,里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充分理解了此次试验的目的、内容、风险和受益情况,我自愿参与本次研究。”

  自愿。

  倘若依旧怀抱着求生的意志,倘若没有放弃虚无的希望,在绝对的绝症面前,病人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抵押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参与进医生与死神的赌局。医生输了,便在受尽折磨后死去;医生赢了,也不过抱着残破的身体苟延残喘。文书一纸,便决定他人生死,这是她所拥有的力量。这力量甚至比世间一切的刑罚还要强大可怖,它让人自愿受苦,因为她手里握着的,是在黑夜里发光的唯一希望。

  不要扑火了,不要再把自己的生命投向这虚无的光焰了。

  房门被敲响。

  “请进。”

  走进来的便是柯里奇,之前那个带着学生查房的老医生。他已经很老了,在半夜被匆忙地叫起来,皱缩的老脸上又多了一股死气。柯里奇合上房门,在黑暗里,他就像一个骷髅,缓缓地走着,靠到她的身旁。

  “怎么连灯都没开?”

  柯里奇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是贝宁的事吧。你不必为难杰森,他会是一个优秀的研究员,但现在还是菜鸟。

  你想要减少剂量,终止实验;你很同情她,还有那些正在或曾经遭受副作用折磨的患者;你也在自责,自己没法尽到责任,为病家谋福祉,为他们解除痛苦。”柯里奇疲惫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她。

  “终止实验是不可能的。”

  “柯里奇,我有这个权限。”

  “那你会用吗?”老医生笑了,浓重的黑暗里,干瘦的面庞上,笑容显得诡异。“你敢用吗?终止实验,然后亲自通知患者,实验失败了,你们都要完蛋了躺在床上等死吧。”

你敢嗎?

  直到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惊愕里,凯瑟琳抬起头——

  “你一定是太累了,从刚才开始,你一直没理我。”她想要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凯瑟琳,做好你该做的。兑现你给他们的希望,不要辜负他们的信任。”

  最后,只落得一声深深叹息。

  “我替你值下半夜的班,好好休息。”

5

  隔离病房,这里干净,整洁又安静。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属于自然的一切都被排斥在外,连空气的流动也被泵机控制,只能从几个带有滤网的小孔进出。两道玻璃幕墙隔离内外,却又把病房内的一切向外界展露无疑。

  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又一滴,充满药品的溶液,是床上那具灰白色肉体的血液;仪器们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是床上那具灰白色肉体的生机。

  贝宁就侧躺在床上,像是煮熟的虾子一般弓着身子蜷缩起来。

  气密门传来一阵动静,那个老医生用纸巾捂住口鼻走进房间。他的手里依旧拿着那个记录本,站在病床之前开口道:“早上好,贝宁小姐。依旧是全剂量吗?又前进了一大步。今天感觉如何?”

  “还好。”她勉强吐出一个单词,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废旧的橡皮鸭子被人狠狠踩上一脚发出的滑稽惨叫。

  “隔离病房没什么,只有几天而已,当成是一次度假就好了。”他的声音很有精神,全然不像是一个六十多的老头也许还半宿没睡被叫去开会。这个时候,他的学生,住院医生杰森这时候也打开第一道气密门,走进消毒间。

  贝宁则发出一声鼻音,算是回应。

  是的,她被隔离了,可以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隔离不是因为她会传染别人,而是因为她自己已脆弱到不堪一击。高浓度的炼金药剂限制了星晶的扩散,却也同时摧毁了她的免疫系统。以她现在的状态,任何一个活生生的动物都有可能危害到她的生命。

  杰森终于换好了隔离服,带着铁手套和口罩进到了隔离病房。“贝宁小姐,我会先检查你的水分摄入排出量表,然后花半个钟头为你做一些预防性的治疗。”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病历板,扫视着上面的数据。

  “好了。”他转过身打算离开,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转回来,“哦……呃,贝宁小姐,你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就是有时候冷的发抖。”她闭着眼睛低声说着。

  “别担心,等一下会做静脉注射,“杰森点头头,“好了,我要走了,记得多排尿,好吗?”他把病历板挂回原处,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了一个人。

  是的,她没有被完全隔离,因为她罹患潜藏性的星晶病,因为她的盆腔里留着一个柚子大小的病灶,在这个阶段,星晶病的传染性依旧可控。不,她的确是孤独的,因为她是一名接受实验性疗法的患者,这样的疗法正在危害她的健康。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起来,因为治疗而受伤,这便是悖论的手法,在她所研究的文学作品中经常被使用。

  曾今,她很喜欢这种手法。

  只是现在,她自己,活成了一个悖论。

  在这个与自然相隔最遥远的房间里,她勉强翻过身子,仰望着那片洁白得毫无生气的“天空”。

  她感到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她几乎已经看到有什么可怖的幻象——不,那不是幻象,那就是实在的死,站在她的身前。即便逃离自然的一切,蜗居在人工建造的最为洁净的房间里也无法阻止祂的来到。

  回顾过去,她曾是那么的坚定、果决,甚至被有些人认为太过极端。此刻,如你所见,在如此病痛中,她才找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那个剥离掉道德与社会后的纯粹的生命,面对最纯粹的痛苦与死亡。

  “我正在经历八个疗程的实验疗法,采用最彻底的手术,灌注全剂量的 DDP 以及 Pir。”她便对着空气中的那个幻象开口道,“我已经破纪录了。”

  她骄傲地抬起头,没人知道她从哪来的力气:“我现在真的出名了,柯里奇和杰森都很高兴。”

  随后则是一声有些苦涩的干笑,她泄了气,倒回到枕头上去了。

  “不过,我想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才是名人吧。”

  “但他们在论文报告里都会提起我的名字——不,那不是我,是关于我的腹腔检查,我体内的星晶病。我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现在的我,就好像是一个标本瓶,一本书的封皮,一张上头印了几个单词的纸头。”

  她闭上眼睛,恶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她的面庞皱缩在一起,好像吞下的不是唾沫,而是她自己的呕吐物。

喔,上帝啊……

  如果这副肮脏的躯壳便是我的原罪,那就请用你的鲜血与我哀痛的眼泪,汇成一场洗涤一切的洪水。请施与你的关爱,忘记我与我的一切罪恶吧
   

6

  “贝宁小姐,我来检查一下你的水分摄入排出量表。”

  她暂时脱离了危险,已经从隔离病房中转出。现在是晚间例行的检查时间,住院医生杰森正在她的病房。他扫了一眼病历板上的数据,点头,然后用一种平淡的语调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

  “肌酐和尿素氮水平都正常,“他补充了一句,似乎是为了展现自己的专业水平,“DDP和Pir是优秀的药品。凯瑟琳教授真的很厉害。”

  “这意味着什么?将复杂术语简单化,以安抚病人。这是医师守则的一部分,对吗?”

  杰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这意味着你的肾脏依旧在正常工作。医学院有关于这些守则的课程,而且是必修课。”他按照惯例,在病历板上写画着,“这些课,实在有些烦人。”

  “我可以想象。”

  他把更新后的病历板挂回床边,便要起身离开了。

  “杰森,“一个声音把他叫住了,“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医生?我很好奇,为什么会选择来研究星晶病呢?为什么不选择心血管疾病,或者其他更成熟的领域?”

  “喔,“他耸了耸肩,“那为什么不干脆选病理检验?为什么不干脆在灵长类权威外科医生旁边做一辈子的助理呢?不可能的。星晶病是我唯一想研究的。”

  贝宁笑了。

  “不,我没开玩笑。”他的表情不再淡漠了,而是带上了一股奇异的憧憬,“星晶病,它——”

  “不可思议?”

  “是的,不可思议。”他点了点头,“它是如何演化的呢?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从史料上看,它作为一种疾病已经存在了太久,直到三年前我们才开始系统的研究。那些晶体之间的构造与联系,还有极为复杂的沟通关系,我们投入了最顶尖的人才和无数的资金,也只能窥见其冰山一角。它能将血肉之躯转化为璀璨的晶体,在生命终结之处,创造出一种伪装成永恒的运动……”

  “于是,它便有了一个美名——石中的永生。”那是独属于研究者的浪漫,贝宁能理解他的心情,“当然,那是个邪恶的美名,从纯粹的生物学角度上看。”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座谈会的题目。”

  他笑了起来,但很快,那种憧憬和迷蒙的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连细胞间的微观联系都是如此的奇妙?都是这样的,令人赞叹。”

  “太不可思议,太完美了……”

  “那你呢?”贝宁打断了他的畅想。

  “我?我目前就有一个课题,等到我在这里拥有一间自己的研究室——如果我能通过这次实习的话。”

  “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我问的是,在面对这些不那么完美的、正在腐烂的血肉之躯的时候,你曾感到过灰心或难过吗?”

  她皱了皱眉头,嘴唇抽动起来,在片刻的沉默以后,最终吐出一句话来:“你失去过病人吗?”

  “这个问题大家都问过我,特别是女性。”他这样回答道,几乎看得出来他的不耐烦,“我的回答是‘是的’。”他将钢笔插回胸前口袋。

  “我明白了。”贝宁叹了口气,“那么,倘若病人因为恐惧而彻夜不眠,你又该如何应对?我猜学校里教过你要如何处置。”

  “确保他们的生命安全。”

  “仅此而已?”

  寂静便这样突然降临了。

  “好吧,我该走了。我会让护士给你备一点安眠药。”他推门离去了。

  贝宁看着被关上的房门,还有走廊里漏出的一点灯光,她感到一股实在的悲哀,从空荡而萎缩的胃袋里涌上来,梗在喉头。杰森的漠然,那只是一种属于年轻和傲慢的衍生物,终有一日会被现实的残酷消磨殆尽。

  年轻的菜鸟和资深的老鸟,都一样偏爱观察人性,却吝于给予人情。但同时,这些历经过无数痛苦与挣扎的老鸟,却又矛盾地期望着菜鸟,能够保住他们早已失去的那份纯粹的关心。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

  “就让我们回顾一下,一个无情的老鸟是如何吝于给予菜鸟,如同她现在渴望的那一丝关爱。”

  她闭上了眼睛——

  “现在,请阐明——就是你,”她猛地拍了拍眼前的讲桌,吓坏了就坐在她跟前的那个正在走神的年轻人。她的眼神严厉,又带着高傲和不容置疑的压迫,“请你阐述这首诗歌创作的原动力。”

  她看着那个学生端正自己的坐姿,那迷茫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啊?”

  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在这首诗里——这首诗歌的主要寓意是什么?给你个提示,这和‘足球’无关。”

  “这首诗的主要寓意是什么?”他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她就看着那个年轻的学生当着她的面翻看起课本,最后却没能憋出一个字。于是,她冷笑起来:“你要么准备好再来上课,要么就别来别念这个系或进这所学校。别期望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已经十九岁了,居然还能把十四行诗和午餐的牛肉三明治搞混?”

  那些刻薄的话语,那些冰冷的眼神,那些被她引以为傲的“严谨”所包裹的傲慢,此刻都化作滚烫的熔岩,涌上她的喉头。她不敢再想下去,大脑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那个年轻人惊惶而屈辱的脸。她感到后悔,后悔之余,又感到悲伤与恐惧,这些日子,她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怖的幻影了,可是那种感觉却越发强烈,好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一点点地用力,直到她彻底窒息。

  就这样,在夜的寂静里,她躺在寂静的病房,被苦涩的回忆裹挟着,好像心跳也归于寂静。

  泪水逐渐充盈了眼眶,但就是不愿滚落。

  鬼使神差的,她拉响了呼叫铃。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那扇木门,期待有人能把它推开,期待有人能聆听她的忏悔安慰她的境遇。

  她听到了,那熟悉的轮胎碾过走廊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贝宁小姐,是你凌晨四点在按铃吗?”

  尽管是凌晨四点,凯瑟琳大夫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疲惫的模样,还是那样温和的笑。她缓缓靠到贝宁的床边,检查了一下设备:“点滴瓶快空了,稍等我会去换新的。”

  然后,她缓缓握住贝宁的手:“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有什么把你吵醒了吗?”

  “我不知道。”贝宁缓缓抬起手,覆上那张年轻得过分的的面庞。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她能感受到那份鲜活的、属于他人的温暖。八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触碰一个活生生的人。

  “失眠吗?”

  “不,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晚上想太多事情,容易精神错乱的。”凯瑟琳打趣道。

  “我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躲闪起来,“我只是……有些事情,我老是想不透,关于这些疑虑,我实在进退维谷。”

  “因为,你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从来没有人能坚持到这一步。”凯瑟琳的声音很柔和。

  “我喜欢克服艰苦的事情。”

  “我也是,“凯瑟琳这样说,随后摇了摇头,“但这不一样。这样的情况是我们无法掌握的。于是,就有了恐惧与迷茫。”

  贝宁抽回了自己的手,把它们叠在自己的胸口。

  “我……”她哽咽起来,挣扎着打算支起自己的身体。但是,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长久的卧床生活把她的力气全部吞噬,瘦削的肩膀没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我……好害怕。”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好像黑暗真的来临。她胡乱地伸出手,撮空理线,试图抓住什么来稳固自己濒临破碎的灵魂。

  直到熟悉的温暖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那只手死死地扯进怀里。

  “我时常会惊醒。”

  “我不再自信。”

  “我所遭受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悲伤,痛哭和恐惧,它们在这一刻找到了支点,最终化为一股对命运的愤怒。她要诘问命运,她要这该死的星晶病痊愈,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研究所完成她没有完成的工作,她要这一切都回到正轨!

  她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着,把鼻涕和眼泪都抹到凯瑟琳大夫的衣袖上。

  “我会把你治好的。”那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向你保证。”那双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滴。

  “亲爱的,你会没事的。”

  “薇薇安,一切都会没事的。”

  凯瑟琳抚摸着她的身体,这真实的触感给了她一个支点,她终于得以感受到生命的实感,摆脱死亡的恐惧了。

  一直等到她平静下来,凯瑟琳问道:“薇薇安,吃点冰棍如何?”

  她点了点头。

  “我去给你拿,马上就回来。”

  冰棍是她唯一能下咽的东西。药物杀死了她的胃肠细胞,吃冰棍能补充水分,也能让她好受点。

  凯瑟琳很快就回来了,递给她两支冰棍。

  “要是被护士长看到,我肯定要挨骂,不过,管她呢,吃吧。”

  她却把另一支递了回来。

  “确定?”

  “嗯。”

  “谢谢。”

  如此情景,也是世间罕见,医生和一位身患绝症的病患,在凌晨四点的病房里,一起小口吃着冰棍。

  “我想起来,小时候,父亲的诊所边上,会有推着车的小贩卖冰棍,“伊甸如此回忆着,“那是一个很老的老人,推车上有个铃铛。那个铃铛一响,就有许多孩子围上去。他们买了冰棍,就坐在诊所门口的台阶上吃。”

  “他们?那你呢?”

  “我就在诊所二楼看着他们吃,我很羡慕,但父亲不让。他是个很严肃的东方人,不让孩子吃寒凉的东西。”

  “东方人?”

  伊甸笑了:“是的,东方人。我是被他收养的孤儿。他是个很厉害的医生。”

  “比你还厉害?”

  “父亲比我厉害多了。”

  她们相视一笑。

  “薇薇安,有件事,我得和你讨论一下。”凯瑟琳大夫把冰棍从嘴边拿开,严肃地说道,“你得好好想想。”

  贝宁沉默片刻,问道:“我的病,还能控制吗?”

  “你们其实……已经没把握治好我了,对吗?”

  凯瑟琳点点头。

  “我不说谎。目前来看,是的。我的药物可以控制星晶在原位的扩大,但是,它们开始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她沉默了片刻,“但我说我能把你治好,不是在安慰你,我已经找到了方向。”

  “所以,是时候想想你的急救程序了。”凯瑟琳看着她的眼睛,“如果在疗法被发现之前,你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例如?”

  她深吸一口气,她实在不擅长和别人讨论这件事,尽管,她已经是大陆上最好的医生了。

  “例如,你可以选择‘全力抢救’,那么如果你的心跳停止,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维系你的生命,把你送进加护病房直到你的情况稳定。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不需抢救’。如果你的心跳停止,那么……就随它去吧。”

  “你可以仔细想想,我只是,先告诉你有这两种选择。乘其他人还没和你谈的时候。”

  贝宁继续吃着手里的冰棍,直到那点甜味在舌尖完全化开,才问道:“他们会不同意吗?”

  “不,他们会倾向于挽救生命。只要生命能延续下去就好,不管你的身上已经连接了多少的仪器。”

  “那你呢?”

  凯瑟琳低下头,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

  “我不知道。”这声音很小,但,贝宁还是听见了。

  “我的父亲在我还小的时候救下我的性命。代价则是,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站起。我也曾有过怨恨疑虑,为什么要延续我的生命。”

  “凯茜,你会明白的。”

  “谢谢。”凯瑟琳抬起头,贝宁看到了,她的眼角湿润了。

  “你不会反对我的决定吧。”

  凯瑟琳摇摇头。

  “那便好。”她抬起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那里有一个许久未出现过的幻象。那狰狞的身影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演绎出无数的可怖的模样,发出一阵阵的冷笑。那便是死亡的模样,那便是无法抗拒的死。越是想要逃离,祂越是把你追得紧;越是渴求生命,祂就要把你困在地上看你受苦。

  她久违的笑了,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死。

  “随它去吧。”

  她畅快地笑了。她终于解开了身上的包袱,决定不再逃避这可怖的幻影了。因为她已经看到,那可怖的影子,不过是生命的光华被遮蔽后剩下的一无所有的空洞。你是什么呢?你不过是命运、投机者、君主和狂徒的奴隶,还与毒药、战争与病魔同流合污。尽管有人将你看得如何强大,如何可怖。可是你呀,名不符实。

  你是永远的休憩,恒久的睡眠,就连睡前聆听的那些蜚言咒语也胜过你轻轻的抚慰,你又何必气扬趾高?

  “随它去吧。”


  灯火渐熄,在这个黎明前的夜里。终于,令人安心的黑暗降临在这间病房,疲惫的灵魂得以休憩。

  贝宁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深眠的滋味了,在病程转危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担心受怕着抗拒着睡眠,或是在恐惧和紧张里难以入睡。她终于重新有了勇气,在温和的黑暗里心安理得地阖上眼睛,任由疲惫把自己淹没了。伊甸依旧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听到她逐渐发出几声心满意足的鼻鼾。在黑暗里,没人看得到伊甸脸上的表情,她自己也不例外。她只知道,她应该揉一揉自己的眼睛,便摘下那副眼镜,把它放在床沿上。

  终于,一切的形体都溶化在黑暗里,失去意义。黑暗的室内,只剩下电子束激发荧光屏散发出的一点幽绿的光。生命也好,物质也罢,就连时间也不再清晰。

  伊甸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在这里,唯一的存在只剩下自己。

  值班后的疲惫,心中的怨恨与疑虑,这些东西在黑暗里翻涌起来,裹挟着杂乱的记忆涌进她的思想。

  “晚上想太多事情,容易精神错乱的。”她很想用这句话来劝诫自己,停止自己疲惫的大脑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但她办不到,吃什么、穿什么、要做什么、与同事的争吵、过往的遗憾、还有许多许多……她突然厌恶起自己聪明的头脑了,这些东西正在一股脑地从记忆地深处涌上来,出现在自己绝对无法忽视的地方好强迫自己去思考那些事情——尽管它们根本没有被思考的价值,只能挤占休憩的时间。

  琐事飞扬起来,迷人眼睛,也露出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她看到了一个被埋在深深处的身影,儿时夜间惊醒的时候她总是看见一个在黑暗里徘徊的身影,他疲惫却暴躁,孤独而迷茫,总是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踱步,手里还拿着一杯苦涩到近乎自虐的黑咖啡。自己被吵醒后,他就会带着歉意坐在自己的床旁,看着自己发呆,看着自己重新陷入安睡。待到早上睁开眼睛,他依旧坐在那里,依旧是看着她发呆,然后和她道早安。曾经的她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自己也被同样的症状所困扰。

  失眠。

  把自己用工作逼到极限,通宵熬夜后的休息根本无法称之为睡眠,那只是昏迷的另一种形式。而现在,哪怕是昏迷的权利,也被脑中无法停止的纷乱思绪剥夺了。

  她支起身,停止这没有意义近乎于内耗的休息。

  但她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她想在黑暗里再躲一会。在这里,她可以整理一下思绪,让这个已经过度运转以至于无法停止的思考机器消停一些;在这里,她可以远离人群,拥抱久违的平静里的孤寂。

  让自己可以做好准备,面对无解的死局。

  治疗或死亡,希望与绝望,这场零和博弈里没有赢家,只有患者失去一切,放弃希望,与死亡和解。

  她找不到答案,最终只好抱怨起自己来:“为什么是我站在这个位置?”

  但时间不会把人等候,新的月份已经来到了。

  十月。对于格兰顿的冒险者和研究员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月份,新的科考周期开始了。在格兰顿,为了更好地管理统筹科考队,便人为的将每年划分为四个科考周期。十月,对于所有人来说,是他们在年末总汇报前最后的科考机会。

  伊甸拨开窗帘,凑到缝隙边上,额头也靠在玻璃窗,注视着沙漠,注视着天边那缕不会到来的微光。

  已经没有犹豫的机会了,想要摆脱那个困境,就要求她必须向前走去;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了,她很早就申请了这次考察,而下午就是出发的时候。

  待业的妇女们穿上压铸的铁盔,在载具群间穿梭着。她们的身上背着零件物资,像是劳作的工蚁一样,为装甲车和高空飞艇的发动做准备。灰铁色的盔甲,土黄色的载具,他们的身影从城里的医院看起来,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地平线上蠢动着。

  伊甸知道,她批给自己的那辆装甲车也在其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人为她准备了一件礼物——

  “米特,能否把这个也装上车呢?”柯里奇从货运板车上跳了下来,指着那堆用防尘布遮起来的外形奇特的零部件。

  “柯里奇教授?可,这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佣兵从车舱里探出头来,又被其他的正在搬运物资的装甲工人挤了回去。

  “我想送凯瑟琳当她这次考察的礼物,”柯里奇掀开防尘布,露出一艘被精心分解的小型飞空艇,“热气球太慢,也太危险。还是飞空艇更加妥当。”

  “知道了!喂,扔掉热气球,把空间腾出来!”老佣兵大声吩咐着,从舱室里挤出来,稳稳跳到地上,走到柯里奇的身边。

  “马上准备妥当了,午后可以按计划出发。”说着,他把柯里奇拉到一旁:“你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些什么。计划书上里说这次还去红石崖,去年年初我们就把那儿找了个遍。”

  “计划书是写给委员会看的。”柯里奇压低了声音,“我只知道她要上高原。无论如何,热气球肯定不行。”

  “这样的话,也怪不得她没有组织一整只小队,只愿带我们这点人。”二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诞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片刻对视之后,低下头陷入沉默。



  这会,伊甸已经从病房里离开了,她要准备自己的行装。

  坐在梳妆镜之前,护士长和几个老护士则站在她的身后,她们在修剪伊甸的长头发,因为许久没心思打理的缘故,头发已经快要垂到腰间。

  咔嚓,咔嚓,长发便与思绪一同散落到地上。

  “好了,凯瑟琳,来,扶住我的手。”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护士长解开她的衬衫露出自己的肉体,听到她这样说看到她伸出年迈的双手托住自己的双臂把自己从板凳上抬起,好让其他的护士脱下自己的衬裙。她看到一具欣长而纤细的肉体,看见一对疲惫的眸子深蓝的瞳孔里淌着哀伤,鬓角发丝凌乱了面庞,长发过肩如水流淌;她看见自己的脖颈,看见愈发明显的胸骨切迹与凹陷的锁骨上窝,瘦削的肩膀连接着一双治病救人的手,指尖手掌上留着石炭酸腐蚀的痕迹。她看到一个苦涩的微笑。

  一切的伪装都褪去,只剩下赤裸的躯体。她的上身很漂亮,半球状的酥胸伴随着胸廓的运动微微起伏,蓓蕾的颜色是樱红色的,绽放在微凉的空气。双乳光滑细嫩,无凹陷,无回缩,无破溃,无窦道,只有一颗小痣安静点缀其间。淡金色的长发垂落,拂过肩胛与腰际。优美的曲线却在双腿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体征——形销骨立毫不为过。瘫痪、久坐、护理的缺失还有与恶魔的交易,它们一起榨干了双腿的生机,把残余的肌肉分食殆尽,只留下皮肉包裹骨骼,甚至需要弹力袜和绑腿的帮助,才能堪堪维持静脉回流。如今,病态的双腿就悬挂在自己的髋部像两根木棍,毫无生气地随着身体的动作而摆动着,好像瓷娃娃安了一对锡兵腿。

  美丽也好,丑陋也罢。

  遮起来便好,用布料来隐藏,没人会看到。

  她看向叠在一边的长裤和绑腿,挂起来的厚重的科考套组们,它们似乎和之前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大衣里这层金属片甲,是我们几个老家伙亲手缝上去的。保护你免受病毒的戕害。”

  她顺从地套上这厚重的甲胄,看着自己虚弱的肉体被重新掩埋起来。

  “在回到镇子之前,千万不能脱下!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一样。”

  听到这话,伊甸看着护士长认真的眼神,下意识说道:“这未免……连洗澡的时候也得是这一身吗?”

  她们便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又皱成了一团,“是啊!不是说,危险总是在最放松的时候出现吗?千万记住啊!”

  “嗯,我会牢记的。”伊甸点点头,“我还有一些事要做,如果有人来找我,就告诉他,我已经出发了。”

  她不敢道谢,更不敢告别。

  她怕自己一旦开口,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她匆忙离开,不给自己一丝一毫后悔的机会。因为在她启程之前,还有一个地方,她非去不可。



  “凯瑟琳大夫究竟怎么了?”老佣兵米特率先打破了沉默,“好像就是从某一天开始,她整个人都变了,整日茶饭不思地想着、工作着,人也消瘦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一直在强颜欢笑。”他自己就是伊甸的病人之一,也负责给医院的研究室送样品。

  “我们爱戴她,在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就好像能看到我们的痛苦——柯里奇,你不要笑话我,这是冒险者的直觉——就好像凯瑟琳大夫天生就要当一个医生。”米特的独眼里流露出恳切的光,“柯里奇,你是她的同事,你一定也明白吧。”

  “请看我这双手吧,它被星晶侵蚀了许久,也许再过几年它就要变得和真正的石头没两样了,我的同伴们也大多如此。”正是因为星晶病,这些冒险者们离开了属于他们的荒野和传奇,变成了在镇子上一无是处的老头,将在繁忙于城中后勤事物中度过余生。

  “正是因为她,我们的心灵才得以安定。我们爱戴她,希望能尽一份力。”

  柯里奇叹了口气,拍了拍那个老佣兵的后背,“那就保护好她,就算什么也找不到,也要把她带回来……我只能这么说了。”

  “……那当然。”

  现在是黎明之前的最黑暗的时候。正是因为在东方有新的光芒将要来到,才显示出黑夜的浓重。夜的薄暮是惨白的,像尸衣笼罩在这片已经死去的大海边上的沙漠,那薄暮与浓重的黑暗一起,模糊了万物的形骸,也让天边黎明的微光愈发灿烂了。

  “米特!试车了!”一声呼喊穿过熙攘的人群。

  老佣兵还给柯里奇一个歉意的眼神:“教授,我得回去了。”他快步离开了,和柯里奇挥手道别。

  “喂!米特!你是聋了吗?”

  “老头,老子他妈的听到了!”

  争执、玩笑,这些东西打破了夜的沉寂,也让柯里奇的心安定了些许。他向着那群佣兵们挥了挥手,也转身离去了。在临行之前,他打算找伊甸谈一谈。向护士们打听一下伊甸的去向,他便往研究室的方向去了。

  学者们的研究室,这些危险的地方,大都分布在地表以下,被格兰顿厚重的钢铁结构包裹着。而伊甸的研究室,则被安置在城里最深的竖井下方,除了两部升降梯以外,没人可以到达那个地方。说起来,那座实验室,对城里的所有人来说,都算得上是绝对的禁忌——大多数没有权限的普通人哪怕好奇也没法下井,而有权限的学者又因为避讳的缘故,从未去过那里。

  拉开升降梯的卷帘门,用钥匙解锁传动机关,把拉杆推到最底层。巨大的绞盘转动起来,他缓缓沉入格兰顿的心脏。

  蒸汽和魔导线路在竖井边上齐整的排列着,随着活塞运动的节律,缓慢律动着。他知道,伊甸的研究室就建在锅炉余热室的上方,目的就是发生泄漏的时候,可以用庞大的热量把整座实验室变成钢铁熔渣。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音后,升降梯缓缓停下了。这里有一条昏暗而狭窄的廊道,通向尽头的研究室——厚重的气密门没有关上,漏出明亮的橙黄色暖光。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他快步赶到门前,打算查看其中的情况。

  “……!”待到他看清实验室中的景色后,明显被吓到了。

  整个实验室,就好像是被晶体化的丛林吞噬了一样。高大的晶化植株,肆意舒展着自己的身躯,生长在没有石英玻璃隔绝的培养箱。枝条已经遮蔽了天花板,挂灯的光芒透过枝丫,散射成虹色的光屑。没有惨白的灯光、发出奇怪嗡鸣声的高精尖仪器和忙碌的实验员,时光在这里与灌溉植物的冷却水一起舒缓的流动着,好像一座秘密的花园。在枝条的簇拥下,在这座危险的秘密花园的最深处,伊甸趴在一张木桌上,闭眼休憩。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向来者的方向。

  柯里奇赶忙用挂在门外的护具掩住口鼻,他的声音因震惊而嘶哑:“凯瑟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晶化的植物吗?”

  “请放心,它们已经不具有侵染性了。”她缓缓解释道,把自己从桌边推开,从枝叶的阴影中滑出,“这些是我用探险队采集的晶种感染植株,然后长成的。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免得他们害怕,也担心南联会把这些东西用在不当的用途上。”

  柯里奇走到一旁,弯下腰,看着水中的一盆雏菊。原本花蕊的位置被一块星晶代替了,在花瓣的包裹下,美得难以置信。

  她继续说道:“我用一种法术中和了星晶中包含的力量,使它们得以与生物体共存,并且失去侵染的能力。所以,这些植物没有死去,而是继续坚强的成长。”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毫无起伏,就好像是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东西一样。

  “但是,所有在动物身上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个法术会把他们变成一大块的毫无生机的石头,存粹的尸体。”

  柯里奇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DDP 和 Pir 的原理,也源于此?”

  “是的,Pir 负责标记,DDP 负责‘凝固’,这样就可以将晶体凝固成可以被识别和切除的形态。”

  “我想治好他们,柯里奇。所以就有了这里,有了这套疗法。”毫无起伏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了,“可是,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能做到,反而,反而带来了更多的苦痛……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里马上就要消失了。”她抬起手,指尖抚过一株晶化的蕨类植物,“我已经解除了熔断阀的保护。等我离开,这里的一切,都会被烧成铁水……”

  “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不能把这些危险的东西留在这里……”

  柯里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抱住她。也许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谁有有资格去支撑她呢?怀中的女孩不住地抽泣着,柯里奇知道,她在害怕,她恐惧死亡,尽管她似乎无比冷静地把后事安排妥当;柯里奇知道,她是疾病的解药,她打算牺牲自己去寻找答案与出路了。

  他只好把她抱得更紧一些。

  直到引擎的轰响与嘹亮的汽笛声响彻大漠。

 8

  帝国历贰佰叁拾捌年十月一日,这天午后,格兰顿的各个科考队,踏上了他们自己的旅途。凯瑟琳大夫的队伍,也在其中。

  伊甸把自己的轮椅固定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透过观察口的一线天光,有限的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黄沙,再看不到其他东西了。格兰顿在她的背后逐渐远离,消失在地平线。不必驾驶科考车,也不用考虑锅炉的压力,甚至不必再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呼。”她长舒一口气,将整个后背都陷进座椅。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一种名为无所事事的奢侈。双臂搁在扶手上,手指却下意识地随着引擎的节奏轻轻敲击。她像一只被囚禁了太久的鸟,铁丝的笼门被突兀开启,它不会立刻振翅高飞,而是会先紧张地蜷缩在角落好躲避伸进笼中的大手,却用那双饱含着恐惧与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即将被自己探索的世界。

  远离城市,远离人群,远离自己的职责和期待的目光,远离这个自己编织的囚笼,她的心情终于畅快起来。”逃跑并不可耻却有效。”她甚至想起这句笑话,不由地流露出一点快乐的微笑。

  “喂!听得到吗!喂!”传音桶里传出声响。

  “干嘛?!”老佣兵米特就坐在驾驶位上,第一次驾驶如此大型的车辆让他有些手忙脚乱,听到声音,他扯过传音桶,大声吼了回去。

  “转告给凯瑟琳大夫,车子状态很好,压力冗余也很多。还有,全体人员士气高昂,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胜利了!”那个声音继续说到,却又传过来一些奇怪的杂音——车舱有一个破锣嗓正在唱歌。

  “……装了轮子的铁棺材呦~嘿呦!要把死神干翻在地呦!”

  “这些家伙,唉。”米特把传音桶放回原位,不打算再理会那些吵闹的老头子,“完全得意忘形了。”

  “……可爱的小妞在城里哭断肠呦~嘿呦嘿!”

  伊甸探出身子,凑到驾驶座边上问道:“米特爷爷,他们在唱什么?”

  五音不全的破锣嗓突然安静了下了,随后,传出一声相当刻意的清嗓子的声音:“咳嗯!我们是在……分析前方的气象数据!是的,报告大夫,正前方发现尘暴云团!”

  米特转过头,独眼里闪着征询的光,望向伊甸。就在前方,有一堵墙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片土黄色的云团。

  “我们冲过去,在单体完全形成之前。”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要么被吞噬,要么去战胜。

  “好嘞!”米特咧嘴一笑,抓起传音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全体都有,提速准备!别他妈唱那丧气的歌了,把锅炉的压力加上去!我们撞死那个狗娘养……我们冲过去!”

  没错。冲过去,冲过那团尘云!

  是啊,那就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吧,让燃烧室烧得通红,让引擎纵情咆哮吧!

  在苍茫的大漠,狂风卷起着风沙。在风沙和大漠之间,像黑色的闪电一般高傲地前进。

  履带辗过黄沙,撞角撕碎晶簇,引擎咆哮着——在这勇敢的叫喊声里,狂风听到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尘暴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狂风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与胜利的决心。

  尘暴的云团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地面压下来;流动的沙丘也歌唱起来,有如海浪涌动起来冲向空中去迎接那片尘云。狂风裹挟沙尘,吹过裸露的岩石,发出阵阵轰响。且看那狂风紧紧抱起沙丘,恶狠狠地抛向天空,把这暗沉的黄色摔成碎屑与尘雾。

  大地好像抬升起来,而天空却在沉降,两堵墙壁逐渐合拢,要把夹缝中的他们碾成粉末。车子叫喊着,飞驰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风墙,履带刮起飞扬的沙尘。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无数的沙尘在狂风里摩擦着,在这个干旱无雨的沙漠里,诞生出虚伪的雷霆。

  堆堆的尘云,像是暗黄色的火焰,把光亮都吞噬了,在无尽的大漠里燃烧。大漠它抓住惨白的雷霆,把它系在自己的深渊里。那些雷霆的影子,像是游动的鬼魂,蜿蜒浮动着,一晃就消失了。

  那些虚伪的雷霆发出可怖的声音,要把他们吓走,可是,这雷声的震怒里早就显示出困乏了。

  ——沙尘暴!沙尘暴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队伍,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狂风里毫不退让地飞驰。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喊叫:

  ——让沙尘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9

  出发第二天的下午,我的队伍抵达了红石崖的脚下。

  按照我公开的计划书,这里是本次科考的终点,接下来的五天,我们将以科考车泊系点为临时根据地,沿着南北走向的山崖以及周边地区进行采样和测绘。我大概就是这样和他们解释的。但,这并不是全部的计划,甚至于,这只占我的目的的很小一部分,我也还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不过,大家多少也猜到我的打算了。

  ——利用飞空艇登上伊比亚高原,甚至深入瘟疫的核心区以取得更加有价值的样品。为此我准备了热气球,柯里奇甚至为我换了一艘更好的飞空艇。

  但我实在无法开口,向他们坦白这一切。或许,就这样在沉默里保持默契,也是一种方法?我实在不想将更多人置于险境。这次科考结束后,他们,这些建城的老人,将会取得一笔报酬,那些钱足够他们安稳退休,与家人、孩子一起安度晚年,彻底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飞空艇有巡飞模式,可以自己回到营地。

  所以,只要我一个人去好了。

  太阳西斜,高耸的红石崖投下浓重的影子,把科考车也笼罩了。于是,视野里便只剩下在阴影里的崖壁。我不禁抬起头,试图寻找它的顶端,找到阳光漏下的角落。

  那里,山崖之上的伊比亚高原,将会成为我的埋骨地吧?笼罩我的阴影,就是生命缺失后的虚无吧?

  所以我不再看那里了。

  米特带上六分仪,他要找一处还有阳光的地方去测量经纬,其他的佣兵已经卸完了货,正在搭建营地。而我,我要去检查一下飞空艇的状态,希望它可以正常的运作。

  虽然,这辆科考车很大,但,内部的舱室与过道还是显得逼仄狭小,充满了各种对我来说及其不友好的障碍——像是气密门的门槛,大量的楼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驾驶舱都算是这辆车里少见的平地。因此,去下层货仓的路不算远,但我走的格外艰难。

  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我打不开货仓的大门。

  或者说,在花费了好大力气以及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之后,我确认了一件事,所有通向外界的舱门都被锁死了,而我并没有可以打开它们的钥匙。

  我被锁在这辆科考车里了。

  一通折腾,把自己累得气喘嘘嘘,我回到驾驶室,透过挡风玻璃,看向营地的方向。老佣兵们已经搭好了几个临时的棚屋,坐在地上围成一圈,看起来像是在聊天。”许多舱门本就是锁死的,而常用的出口,大概是他们下车的时候顺手锁上了吧。”我很信任他们,这些佣兵从格兰顿建城以来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他们一定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坐在驾驶室里向他们挥手,希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尝试了几次之后,我也就放弃了——他们迟早会回车上的,到时候,门就自然就打开了。想到这里,我决定拿出地形图,对接下来的行程做一些更加细致的规划,也好打发下时间,毕竟,被困在这里我也无所事事。

  我一直干着这件事,直到我认为这幅潦草且不够精确的地图再怎么研究也没法得到更多信息的时候才重新抬起头——时间根本没过多久。再一次看向营地的方向,米特也已经带着六分仪回来了,与他们坐在一起,在讨论些什么。

  我把脸也贴到玻璃窗上,再一次向他们挥手,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这里还有个没法下车的可怜虫,希望他们他们能想起来”哎呀我们好像把凯瑟琳大夫锁在车里了”。不对,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他们在看我的方向。但是,没有人过来,甚至好像还吵了起来。

  拜托,这个时候就不要吵架了,先把我放出来吧。我开始拍打车窗,希望他们能明白。

  但是,没有人过来。

  所以,我放弃了,靠回到轮椅靠背上。再次环视驾驶舱,这里应该有东西可以帮我——我的视线停在那些传音筒上,车辆外部应该会有一个对应的扩音器。

  这里距离营地有些远,不过,这不是问题。

  “各位,我被锁死在车里了,麻烦帮忙解除锁定。”我添加了一个扩大振幅的法术,所以,他们肯定能听见,“我不想把舱门或者挡风玻璃炸开。”

  我又补充了一句。老实说,用法术击穿或者破坏这种厚度的硬化装甲,我其实没有把握,也不想坐着一辆破车草草结束这次科考回到格兰顿。

  他们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又通过什么我没见识的方法选出了一个倒霉蛋——米特,他拿着钥匙向车子的方向走了过来。

  用钥匙解锁了驾驶室的舱门,米特便从地板下冒了出来。我多么希望这个老佣兵可以拍一拍自己的脑袋然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意外然后架起我的手帮我下车,但这是不可能的。

  生气,还是害怕被人囚禁在这个铁棺材里?也许两者兼有吧,我盯着米特还没瞎的左眼,这样做有些不礼貌,但我也不在乎了。

  “米特爷爷。”

  他也盯着我。

  “凯瑟琳大夫,我们不能让您做傻事。”

  什么?傻事?我不明白。

  “柯里奇都告诉我们了,您公开的计划书是不完整的。”他继续说道,低着头,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请告诉我们全部的计划,否则,我们是不会让您出去的。”

  “他们已经重新把门锁死了,除非你坦白。”

  他凑到我的身前,半蹲下来。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在他的脸上能看出关切的样子。我在医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但是,不要逼我,我不想说的。就算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也可以就这样在沉默里保持默契的。只要在某天早上,在返航的飞空艇上,把样品和我的成果带回去就好了,就能拯救许多人的性命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早就不是个孩子了,不要质疑我的决定啊!

  “你肯定是想一个人偷偷溜走,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对吧。”

  是又如何呢?像计划书里一样,采集一些无关紧要的数据,花掉一大笔的预算,然后灰溜溜的回到格兰顿,发表几篇科考日志,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呢?这样又能拯救什么呢?这样可没法治好星晶病,没法治好你的手,治好人工睡眠中的薇薇安•贝宁,治好那些深受折磨的病患。当我闭上眼,尝试入睡的时候,他们痛苦的声音与场景就会环绕在我的身边,催促着我醒来滚去工作,去无休无止的工作,只有这样,我的脑子才允许我短暂地从噩梦里逃开。你又明白什么呢?

  “你会告诉的我们的,对吧?”

  他伸出手,抹了抹我的眼眶。问诊的时候,可不能用这种预设立场的问法。这和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有什么区别?

  他背过身,我看着他的后脖颈。

  他后退两步,抓住我的大腿,试图把我背起来。

  这个时候,我应该挡住他的手,或者干脆把他推开;我应该反抗,展现我的决心,然后用法术撕开装甲,抢走飞空艇,完成我的计划。但是,我好像完全僵在原地了,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了。好像是一只负重的骆驼,已经承载了太多的货物,无论主人如何催促却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一样,我僵在原地。

  我不敢再背负更多的生命了,我会被压垮的,就让我给予自己解脱吧。

  他还是把我背起来了,或者说,用”扛”来描述这个过程会更加合适——因为我没来得及抓稳他的后脖颈他就站了起来,害得我差点翻到地上。

  惊魂未定地,我抓着他的肩膀。

  “啊……这,对不住啊……”

  他有些慌乱地和我道歉。不过,我却得谢谢他,这个小小的插曲,完全中断了我的思绪,把我从虚无的大海里拖了出来。

  他把我背下楼梯,一脚踢开了舱门。

  结果根本没有重新上锁吗?

  “凯瑟琳大夫愿意和我们讲了。”米特这样说道。

  那些佣兵围上来,还有人替我把轮椅也搬下来了。

  就这样,我被他们转运到营地的篝火边上。

  太阳,原来已经下山了吗。

  已经过了秋分时节,白昼也随之缩短,下午五点的时候,大漠的天边便只剩下一抹暗黄的光彩。

  晶化的沙漠,没了阳光的炙烤,气温便急速下降,夜的寒意开始把这里笼罩。

  尘暴后的大气,不再有平日里的洁净,空气里充斥着还未沉降的黄沙与晶屑。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晶屑会散射阳光,在天边形成绚烂的虹光。但,倘若把它们吸入体内,这些锋利的硅尘会划伤黏膜,而晶屑则会趁虚而入,在气道、咽喉或者肺脏定植——这是一种相当痛苦的死法。所以,在这种天气依旧需要在外界活动的生命体,必须用滤网掩住口鼻。

  在这个浑浊的秋季傍晚,红石崖脚下的营地,生起一团孤独的篝火。

  科考队一行六人围成一圈,其中一人坐在轮椅上,捧着一块黑板。借着摇曳的火光,其余五人伸长脑袋,仔细打量着黑板上的字迹和示意图——那里包含着一个称得上疯狂的计划,充满了送死的愚蠢与牺牲的无惧。

  “所以,大夫……”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就靠那架飞空艇,一个人偷偷上高原,甚至打算只让飞艇回来。”

  所有人都笑了,伊甸也是。

  “喂,大夫,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自己急着找死把佣兵扔在后面,这样的雇主还是天下头一遭。”

  佣兵,冒险者,危险的工作,死亡在这里从来不是少见的的事。或者说,愿意干这行的人,即使是因为走投无路生活所迫的人,也大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这样的心态,与绝症患者选择最后一搏,其实称得上近似。因此,伊甸理解他们,理解他们在看到一个”健康”的人自愿送死后发出的大声嘲笑,也理解他们在怒火驱使下做出的过激行径。

  “还有个问题啊。从这里到陨石坑,大概五百公里,燃料是个大问题。”

  “海边的沙漠,夜晚会刮起稳定的西风,我们现在在山崖下边,所以感受不到。”

  “那,白天沙漠热起来以后,就会有海上吹来的东风?”

  “没错,我们可以利用风力滑翔,节省燃料。我检查过无动力观测球的航迹,这条路是可行的。”

  除了对自己的性命不负责任以外,这次科考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全。

  “待到大气里的尘土沉降一部分,我才会出发。”她继续说道,“你们……唉。”

  “我们当然要去。”

  “飞空艇可不是闹着玩的东西。”

  “大夫,“米特又问,独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您会开这玩意儿吗?”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所有人便看向她的方向,伊甸别过头去,小声回答道:“不会。”幸亏现在待在外头的大伙都带着面罩或是厚口罩,没人能看清楚她的表情,否则,她真要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为了让自己尽快从这种氛围里解脱出来,她赶忙补充道:“按原计划,应该是热气球的……”在建城的初期,伊甸就进行过科考气球的培训,她很擅长控制这种无动力的载具,利用风的轨迹到达自己的目的地,“飞空艇的话,只要调整好升力起飞以后,就不需要手动控制……你们别笑了!驾驶舱里不是有手册吗,我研究两天不就,能飞了。”

  谁都知道,她其实没有底气,所以,他们笑得更加开心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这将是一个寒凉的夜晚,无月,也看不到粲然星光。黑暗里,只剩下那团篝火和畅快的笑声了。

  他们在嘲笑死亡。

  簇拥着黑夜里唯一的火光,营地里竟然诞生出一丝诡异的温馨,好像是寒冷冬日里抱团取暖的小兽。但,倘若停滞于此,最终也只会缓慢地被寒冬夺去性命。

  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向前吧,到高原上去,到星辰坠落的地方去,往苦难的最深处去,为了结束这一切,也为了点起希望的篝火。

10 

  出发第六日,深夜。

  大漠的夜空重新变得澄澈而透亮,天边只剩下一些轻薄的积云。他们围在一起,等待探测气球返还数据,直到高空如愿刮起向西的大风,才乘上飞空艇出发。高度上升的很快,飞空艇很快就穿过了云层,漆黑的夜里,地上的一切都无法看清。

  他们在深红的黎明中下降高度,天空和大地还合在刀片般的地平线上。远方是小群岛一般的暗云,砂石和灌木的广袤土地,齐崭地伸向无岸的虚空,在那个地方,那些蓝色的小云岛们震颤起来,地面也随之模糊、严重倾斜,从玫瑰色和黎明后的暗色中冲出,伸进天空的最外围。东边的红日射出黯淡的光路,随后,一抹血色弥散加深,由一点突然大片大片地向水平方向扩散燃烧,在世界边缘天地相融之处,太阳的顶端蓦然跃出,冲破地平的边缘,贴在地上,低悬着。初升的太阳在他们背后不停地搏动,充满恶意。连最小的石子,影子也像铅笔线一样躺在沙上,他们和飞空艇的身形在前方投下瘦长的影子,如同他们飞过的缕缕夜色,如同要将他们拉回绝望之黑暗的触角。

  晶体化的,几何化的世界,铺展在眼前。

  简单讨论后,他们决定降落在陨石坑最陡峭的边缘,然后利用绳降下到最深处。

  “大夫怎么样了?”驾驶座上的米特沉声问道,眼睛死死盯着仪表盘。

  有一个老佣兵从后面的舱室里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凌晨三点那会,她给自己打了点安定,总算是睡下了,“他又补充道,“脸色很难看,手指头也发青。”

  “她的胃病这么重了吗?!要用安定了?”米特着实有些惊讶,“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也难怪。”他小声嘀咕起来。

  “我找到能降落的空地了。”他指向舷窗外就在悬崖的边缘,有一块月牙状的平地,没有晶柱也没有嶙峋乱石,前方就是深不见底的陨石坑,黎明的阳光还未把那里照亮,黑黢黢的深坑好像深渊的大口。

  “你玩真的?喂!他妈的那地方连个缓冲都没有!这玩意儿不是滑翔翼,会失速的!”

  “风向?”米特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大声问道。

  “该死的。”那个老佣兵打开侧舷的窗户,“东南略东,微风。抬高机首,迎风接近!”

  越是接近地面,飞空艇的颠簸就越发剧烈。这架靠着热气流和喷射引擎飞行的铁鸭子,在降落阶段几乎没有额外的升力,全靠驾驶员的技术和运气。

  “别慌!地面还没升温,有重的冷气。”就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高密度的冷空气更加粘稠沉重,能把这架小艇托住。

  在离地还有一米的地方,速度终于跌破了失速的极限,铁鸭子飞不动了,一屁股向地上重重坐下去。又是一阵巨大的颠簸,把那些没系安全带的倒霉蛋抛到了天花板上然后摔得七荤八素。

  “反,反推!”声音和机身一起颤抖着。

  即便是提出计划的米特,此时也有些手忙脚乱了,终于在飞空艇将要滑下悬崖之前,反转了喷流,在起落架的哀鸣声里,把它停下了。

  

  昨天晚上,飞空艇起飞不久,我的胃病又犯了。

  其实我身上有很多病,任何人在不休止地工作了四年以后,都会落下一堆毛病。而这七天的科考,又加剧了它们的发作。胃痛,那种好像有一把尖刀在你的腹腔里搅动的疼痛,就和牙疼一样难以忍受。

  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靠在舷窗假寐。但我坐立难安,不,坐坐难安的样子,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回过神来,我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脸上也血色全无。

  但我要睡一会,必须要睡一会,明天的科考,我的精神必须全力集中。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木盒,里头装着几支玻璃安瓿。我决定给自己打一点安定药,这样,马上就能睡着了。

  于是,一只汗涔涔的冷手,折开安瓿,将药液推进自己的肌肉。

  我希望这样能让我好受一些,但是,很快就后悔了。这批安定不是配好的止痛镇静制剂,而是出发前我在护士站取的原液。疼痛并没有缓解,但是我的大脑却不可避免地昏沉了,我只好在这样的剧痛中睡去。

  我看到了一片原野,一望无际的原野,由美丽的晶体构成的原野,那些晶体的形状是人的样子。我赤脚站在这片平原上,双脚却不感觉疼痛,好像这些带着棱角的锋利晶体不会割伤我的皮肤,踩上去,就好像踏在柔软却坚韧的有机质上一样。

  天空是黑色的,水晶的平原上散发着星辰的光晕。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不知道要如何离开,我只好随便选一个方向前进。

  这样走是很无聊的,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时,我一直走到我再也走不动,靠在枯树上休息——这里连枯树都没有了!连一个让我休息的地方也不存在了。

  我只能低下头继续向前,直到我瘦弱的双腿要求我必须在原地休息一会。盘腿坐下,我遥望前方,但是,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个终点。也许,我选择的方向,一开始就是错误?

  我回过头。

  我看到一具巨大的骷髅,就站在我的身后。也许,这个时候正确的反应是应当感到惊讶,但是,我的思绪就好像是被胶水黏滞一般,没法做出什么反应了。我只能感受到,这具好像有些残缺的骷髅,他披着破布,和善而神圣,带着慈悲的微笑。

  “淨化就要開始啦!一切都要回歸到秩序的喜樂裡去啦!”他的声音很高兴,他用快乐的语调这样宣布道。刹那间,那骷髅的身上诞生出一道道的华光,把黑暗的天穹也照亮了。

  他的身边竟然又诞生出几个骷髅脑袋,在他身边回环,看上去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正在拿自己的脑袋玩抛接游戏,滑稽又诡异。

  “你不必為他們感到悲傷。”那骷髅俯下身子凑到我的耳边轻声细语,用念咒语的音调呢喃,“大家都可以藉此自痛苦裡解脫~”

  “因為,這就是星晶神聖的使命,就是星晶神聖的職責呀!”他又笑了,那些凭空出现的脑袋也得意地旋转起来,伴着笑声上下颤动。

  那些声音传过来,那些咒语渗进来,我感觉身体变得愈发沉重了,直到我的膝盖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住我的身体,腿一软,跪坐下去。在思维彻底迟滞之前——“神圣的……职责?”我反问道。

  “是呀,“他的大手搭上我的肩膀,手指抬起摩挲着我的脑袋,父亲去世以后,很久没人这样做了,“星晶是為了清潔這個被生物污染的星球才誕生的。”

  “那,你又是什么呢?”心脏不知为何在剧烈的跳动着,好像那具骷髅是无比恐怖的东西一样,我把双手抚在心口,低下头希望平息这异常的跳动。

  “你這小娃娃真煩哩!”他有些不快地把手抽了回去,板着脸盯着我的眼睛,“我也是這份工作的使者啊!”

  “……不对。”视线模糊起来,我看不清那个骷髅了,下意识地,我把手伸向胸前的口袋,我的眼镜,自从近视以来我一直把它放在那儿。我带上眼镜,仔细打量起那具骷髅,“不对,还是不对!”

  “怎麼了?怎麼不對”他突然大声咆哮起来,“帶上眼鏡,那就看看你的腳邊吧,全都是屍體不是嗎?!”

  “神不會允許,愚蠢的人類更加污染這個世界了!”

  “……你的身上散发着,恶臭。”他的咆哮,就像风一样,从我的耳边划过去了。我看着他残破的身体,我闻到了一股恶臭,我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味道了——那不是净化,而是死的味道。即便是在这里,他骗不了我。

  “小娃娃!你還敢再說?!”他震怒了,这片平原伴着他的话语震动起来,“妳有什麼資格指責別人!”

  那几个骷髅头把我围起来,对着我一起咆哮着:“看看妳自己的雙手吧!看呀!”我低下头,看向我的手——这双已经被消毒水浸透的手上如今满是是殷红的血迹。

  不只是我的双手,我的身上还有白色的医师服上全都沾满了血迹。

  “看腳邊!看妳自己的腳邊!”他伸出手指,粗暴地指点着地面,“這些尸體裡也混著因妳而死的人呀!妳還想裝作無辜嗎?!”

  “妳還想裝作是純潔的小孩嗎?”

  “你不過是那愚蠢而污穢的人類中的一員啊!”

  “妳是人類的大人!是被玷污了的女人!”

  “妳就於死人一起徘徊在痛苦中吧!你可知道我的偉大了嗎?”

  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崩解成碎屑,我和无尽的尸骸一起向下坠落,坠往无尽的虚空。

  在一片晦暗中,黏腻涌动之物包裹住我的全身,遮蔽了视线。那是一个黑色的念头,突兀地诞生了。

  ——他說的是對的

  人類 就是這樣可哀的種族

  好像受了咒一般 在地上發展繁衍 卻令大地受傷

  掠奪 污染 一遍遍毀滅又在一切的煙灰中重建 

  不!那不仅仅是黑色的,有什么东西要撕碎这黑色的天幕了。有一轮血色的太阳蓦然跃出,把世界涂抹成它的颜色。

我 應 當 被 淨 化

  这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明晃晃又理所当然地挂在那里,我再也没法把它忽视。

  深渊之底接住了我的身体。

  我大抵,是要死了。

  

  伊甸猛地睁开眼睛,从药物带来的深眠中惊醒。

  没有被摔成粉碎的身体碎块,她看到的是机舱地板。降落时巨大的颠簸把她从座位上抛了下来。

  扶着脑袋,她挣扎着靠在舱壁上,她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可是,梦境的具体内容,却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一些模糊而湿冷的痕迹。脸色发青,指节血色全无,一身冷汗,还有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无不提醒着她,那真是一个可怖的梦境。一个身影向伊甸走过来,抓住她的大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大夫,还能动吗?”

  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的颜色。伊甸的瞳孔骤然收紧。

  ——那不是属于活人的双手。那是骷髅的手,惨白的骨骼上看不到一点生的痕迹,冰冷坚硬满是棱角。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把手伸向胸前的口袋,拿出自己的眼镜。

  视线清晰起来,她看到的是一群佣兵打扮的骷髅。

  那些骷髅开口道:“凯瑟琳大夫,你没事吧?”

  “米特挑了这么个鬼地方迫降,可给我们害惨了。”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被幻觉蒙蔽了双眼。理智在尖叫,却不听使唤地颤抖。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在眼前晃动的骸骨,抓过一旁的防护面罩死死扣在脸上。硬橡胶的边缘深深陷入脸颊,刺痛感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用发闷的声音回答,告诉他们自己一切良好。

 11

  最后检查一遍装备,伊甸把自己的轮椅与绳索系牢。

  阳光,从未有过机会照亮坑底,这张幽暗的巨口安静地蛰伏在高原之上,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嶙峋乱石从中探出头脑,虹色的晶簇被朝阳照得熠熠闪光——那是巨兽的獠牙,张扬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面对着悬崖,扣死呼吸面罩,就算硬橡胶的封圈陷入脸颊软肉带来阵阵疼痛她也毫不在意。她只是希望,希望有东西能遮住她的表情遮住她苍白的面庞,希望疼痛能为疲惫的精神带来一些刺激保持清醒。前方就是陨石坑,是这片高原上最特殊的地方,也许还是星晶病的起源之地。深吸一口气,伊甸举起右手比出大拇指,告诉佣兵们一切就绪。

  绞盘开始转动,在吱呀吱呀的惨叫声里,她沉入黑暗的坑底。

  这个时候,伊甸已经看不到太阳了,头顶上是一条狭长的暗沉的天空,垂下几根绷直的绳子把她与地面联系。陡峭的岩壁上,时不时有碎石落下,它们撞击在岩壁上又弹跳开来,在空中解体,变成细碎的沙石,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坑底了,没发出一点声音。伊甸并不恐高,但是,这样的情况,她也不敢向下看,只好闭上眼睛,希望尽快下到坑底。

  ——有什么东西戳了戳我的肩膀。

  ——有什么东西在戳我的肩膀?!

  猛然睁开眼睛,伊甸惊恐地回过头去,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不敢动,她也无处可逃。

  伊甸的精神愈发紧绷起来,细密的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了。她只好把轮椅的把手抓得更紧一些,扫视着周围。她希望这只是一块坠落的碎石,意外落到自己的肩膀。

  就在她真的以为这只是她精神紧绷而产生的错觉的时候,硕大的骷髅脑袋毫无征兆得出现在她的面前。

  “真是善于自我安慰呢,小娃娃。”

  “你是什么东西!”伊甸惊呼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怖的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是什麼?”那个骷髅大笑起来,随后咆哮着,“真是不長記性!”他的语气毫无规律地变化着。这会,他的身体也从岩壁里挤了出来,他用手指向她一点。

  绷紧的绳索随之断裂。

  熟悉的,坠落的感觉。

  酸水反涌上来,心脏剧烈跳动。

  她试图施法,她试图用魔术或者小把戏拯救自己的性命。

  深邃的黑暗里,没有东西回应她的祈求,就连无处不在的灵力也像是一坛死水,变成了晶块的一部分。

  五十米。

  轮椅先一步地向下坠落,她看着她的老伙计摔到地上,变成废铁变成零件。

  十米。

  而自己也将要落得一样的下场。

  一米。

  她只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毫无意义的死亡。

  在大脑得出死亡的结论致人休克昏迷之前,那个声音张狂地大笑着:“你不許這樣死去,你要在這裡,在痛苦裡徘徊,這就是我的懲罰!”

  睁开眼睛,自己依旧端坐在轮椅上,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惊魂未定,这时,她回想起那个梦境了,回想起那片原野,回想起这具骷髅的形貌了。她说不出话,疑惑,愤懑,恐惧,情绪汇集成话语,却堵在喉头。她又开始胃痛了,无比真实的坠落迷惑了大脑,要她把胃里的内容物全数吐出。但她必须要抗拒这种生理性的反应,俯下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按住自己的腹部,她不想吐在面罩里把自己憋死。她自嘲地想也许这就是骷髅的谋划,用呕吐物把自己憋死,或者逼她摘下面罩,被星晶感染加入他口中的净化。

  幸好,就要落地了。

  在佣兵们绳降下来之前,她还有喘口气的时间。

  用绳子向顶上打出信号,表示自己安全落地。随后,伊甸勉强挪动自己的轮椅,靠到崖壁的边上。

  安宁没有持续片刻。

  在欣赏了一番她的挣扎与忍耐之后,骷髅可不愿意她一动不动地停滞原地,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套肃穆的西装,戴着礼帽,凑到伊甸的身前。

  “你为什么换正装?”

  “因為,我要去參加一場葬禮。”骷髅假模假样地低下脑袋,好像在为那个死者伤心一般。

  “你也有家人或者朋友吗?”

  “没有。”他抬起头来,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伊甸,好像在期待她的反应,因此骷髅继续说道:“是你的朋友,她叫薇薇安・貝南。”

  “還有一點時間,你要去嗎?”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的模样——低垂着头,双手死死扣住扶手最终又颓然松开。他像是父亲一般用巨大的骨手轻轻拍着伊甸的肩膀。可是,那样的拍打没有带来实际的触感和温暖的安慰,只有冰凉的空虚和粘稠的恐惧缠上她的脊梁。

  伊甸摇了摇头,她想逃避了,她不敢面对那样的结果。

  但是骷髅不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他用指尖勾起伊甸的衣领,无比轻松地将她拎起来,像是捡起一块破布简单。虚弱疲惫又无力的她也确实像一块破布,在骷髅的手里随着他的运动而摇晃。

  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到那间熟悉的病房。

  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到。

  “我会把你治好的。”她曾经这样承诺,“我向你保证。”

  “亲爱的,你会没事的。”她曾经这样安慰贝宁,“薇薇安,一切都会没事的。”

  道德,承诺,责任,它们好像威武庄严的三座大山,重新向她倾轧过来,倒向试图逃避寻找解脱的她。她开始祈祷,希望任何人都不要认出她,希望病房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希望她可以在沉默里转身离去。

  但她的身后,是那具骷髅。

  被大山压成粉碎在无休止又无意义的工作中精神崩溃,还是祈求那个所谓使者的原谅融入星晶。

  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可那具骷髅已经厌倦了她那踟蹰不前的模样,他弯下腰打开房门钻进病房,把她放在贝宁的床前。

  贝宁已经已经在昏睡中渡过了一个星期。她的病程进展很快,腹腔的疼痛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了,医生只能给她注射一些吗啡和安定,让她得以拥有一个还算安稳的夜晚。但,这样做的代价则是,在白天觉醒的时候,她也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幻象。

  例如现在,她看到一具巨大的骷髅还有她的朋友凯瑟琳大夫。

  这间病房不算宽敞,那具庞大的骷髅是不可能挤进房的。而凯瑟琳大夫,正穿着自己从没见过的衣服,站在她的床前。

  这是不可能的,她被自己逗乐了——多么神奇的幻觉啊!

  “薇薇安。”她听见大夫小声的呼唤她的名字,“薇薇安。”

  贝宁清楚,这绝对不可能是她,这个时间,她还在外面的沙漠里,况且,她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呢?

  “是我,凯瑟琳。”

  她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啊!那张苍白的脸疲惫又憔悴,要是给我一面镜子,脸色也不会比这更加难看了。

  “老天,你怎么可能在这里,凯瑟琳,老天啊,别开玩笑了。”贝宁已经没有挥手的力气了,她这样喃喃自语道,希望把那两个奇异的幻影驱散掉。

  这会,她正侧躺蜷缩着,那张枯槁的瘦脸正对着床边的提灯,煤油的火光依旧跳动着。她想,自己大概是把凯瑟琳的提灯当成她本人了。

  “我很难受。”她的病灶又开始疼痛了,尖利的锐痛刺进她的被药物干扰的大脑,最后,她只能发出几声不成语调的呻吟。如果,那真的是凯瑟琳大夫,至少,帮我再打一针吗啡吧。她只能这样想。

  “我知道,薇薇安,我知道。”她听见那个幻影这样说道,尽力睁开眼睛,她看到凯瑟琳的幻影跪在她的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伊甸比任何人都清楚,贝宁就要死了。那个骷髅也是怀着同样的目的,要她见证贝宁的死,好否定她所做的一切。但是,他毫无疑问是对的,即便意识到他的阴谋也无济于事,伊甸反倒应该感谢他,在贝宁死去之前,是伟大的他给了伊甸一个机会,探望她的友人。

  如果你真的是凯瑟琳的话,也好。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我一定是要死了才会看到你。贝宁已经没法开口了,剧烈的疼痛扭曲了有意义的言语,把它们变成痛苦的呻吟。很快,就连呻吟声也要消失了。

  不要为我悲伤,凯瑟琳,不要为我哭泣了。看看你自己吧,悲伤和工作快要把你压跨了。锐痛逐渐模糊,她的精神逐渐悬浮起来,那个魂魄看着床上的自己和床边的凯瑟琳。

  “凯瑟琳,我给你念一些诗好吗?道恩的诗,也是我的诗。”变成鬼魂有一点好处,至少自己又能说话了,“本来,我想,在我康复以后,在研讨会上再读给你听的。但,我的确是要死了。”

  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年轻的杰森医生走了进来,现在已经到他们查房的时间了。他径直穿过房间,站到床旁,拿起病历板,自顾自地低语起来:“摄入两千,排出三十。哦,肾完蛋了。”他又向床上的她打招呼,随后在病历板上记下几个字——极度无反应。

  而贝宁,她的魂魄就和凯瑟琳大夫一起,坐在床边,看着这场即将开始的闹剧。

  Holy Sonnet 10. Death, Be Not Proud.

  首先是仪器发出警报,不堪重负的心脏选择罢工。尖利的报警声足以吓破每一个年轻医生的胆。

  “死亡,你莫骄傲。虽然人们把你视作敬畏可怖的象征,你呀,名不符实。”

  随后,慌张的医生拉出传声桶,报告情况。“304室蓝灯警戒,心脏骤停,我是杰森医生,立刻过来。”他甚至没有把传声桶插回原位,只是粗暴的把它扔到一边。第二声警报开始了,把清晨的医院彻底唤醒。

  “你自以为已经把芸芸众生毁灭,可哀的死啊,你将永不能奈我何。”

  紧接着就是心肺复苏,有人掀开她的被子,有人放平她的床铺,有人往她的嘴里吹起,有人急急忙忙按压她的胸口。狭窄的病房里越来越热闹,蓝衣服的急救队也冲了进来,提着专业的仪器。电击除颤,人工通气,维生仪器,越来越多的管子电线接到她的身上,要挽留逝去的生命。

  “你是命运、投机者、君主和狂徒的奴隶。你与毒药、战争和病魔同流合污。”

  但,死亡还是不可避免的降临了。“咔。”那是晶体生长的声音,星晶正在她的体内飞速增殖着,刺破血管,钻透骨骼。床上的肉体开始最后的挣扎——在体内横行的星晶激活了残余的神经反射,她的身体开始扭曲起来,鲜红的血液从口鼻出流出却立刻变成闪烁的晶体碎屑。生长的晶体刺破了胸膜向上发展,肺脏中残留空气和血液一同被挤出,她只能最后发出几声被动的呻吟。医护人员已经停止急救了,不仅仅是如此的惨状把它们吓傻,也因为他们才知道,贝宁在一周前就已经选择了放弃急救。

  “就连睡前聆听的那些蜚言咒语,也胜过你轻轻的抚慰,你还有什么得以自豪的呢?”

  于是,所有人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拉响警报的杰森医生。“他是新来的住院医吗?”“这你都能搞错?”“还发布蓝灯警戒……”那些急诊科的医护们嘟囔着抱怨起来,他们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还平白挨了顿护士长的痛骂。于是,他们戴着铁手套开始收拾挂在她身上的仪器管线,翻弄着已经瘫软的肉体。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只留下病房里的一地狼藉。

  “我虽只有这短暂一眠,觉醒却已成就永生。”

  灵魂的形体也开始崩溃,她的样子模糊而闪烁起来,因为星晶病会把灵魂一并吞噬殆尽。贝宁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有一块晶体在逐渐崩落。星晶的死亡不是平静的解脱,而是被封入石中陷入永恒的凝滞。“伊甸,床边的提灯,是你的提灯。它点在我的床头,我才得以在黑夜里睡眠。你把它忘在我这里了。请把它带走吧。”越来越多的晶体爬上她的灵魂,在凝固之前,她把双手伸向高处。像是溺水之人一般,她的手胡乱地挥舞起来,试图抓住试图触摸到什么——她在寻找,那天宇之上,是否真的有上帝和天堂。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终点,没有轮回,没有神明也没有应许之地。死后的世界只有一片虚无。而她,就连虚无也无法触碰了。

  死亡将不复有

  厚重的铁棺遮住狰狞死相。薇薇安・贝宁于帝国历贰佰叁拾捌年十月七日清晨被宣布死亡。

  Death Thou Dhalt Die. 

12

  这不是一场合格的葬礼。这是一场有关死亡的表演,如此生动,如此可怖。

  帷幕落下,铁棺合拢,亡者的灵魂没有归处。在它所谓的那漫长净化开始之前,这些魂魄只能被堆放那片原野上。那里黑暗又安静,宽阔而寒冷,是个存放死者的好地方。

  骷髅推着伊甸向前走,走在这片星晶的原野上,浓重的黑暗依旧把这里笼罩。轮椅上的伊甸紧紧抱着她自己的提灯,她把那盏灯埋入自己的胸膛用衣服和手臂把它死死遮住,火苗跳动着,冰凉的身躯贪婪地汲取着她所渴求的光明。那盏灯已经燃烧了许久,灯罩被烤得滚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

  那骷髅继续向前,即便是在浓重的黑夜里,它也轻车熟路。

  它把伊甸带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已经无路可走了吗?”伊甸问道。人类的眼睛无法破除黑暗,没有光的地方,对她来讲便是彻底的虚无。

  “不要害怕。”在虚空的宇宙里,那具骷髅开口了。它向伊甸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竟然在发光,散发着来自宇宙来自遥远星辰的光。

  那是幽深海底,由鮟鱇鱼发出的,没有温度的光。

  “已经无路可走了吗?”她这样向自己问道。但她,的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尽管怀抱着炽热的火,她还是渴求着更多的光——也许,在这个又黑又冷的平原上,人类会把火的模样都遗忘。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伸向那只发着光的琉璃一般的骨手。

  借着昏暗的冷光,她看见自己的手。一双被鲜血浸透的手。鲜艳的红色哪怕是在这个黑色的世界也不会褪色。

  她畏缩了。她害怕猩红的血液会弄脏那只会发光的手

  “來吧,遠離詛咒,到平安的世界裡來吧……”仿佛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那骷髅继续说道。它不再匍匐了,而是像人一样站起来,好像一个慈祥而温和的父亲,像一尊庄严的神明,欢迎出走的游子回到温暖的家。

  它并不着急,它甚至把它的手往回缩了一些。

  就像是在钓鱼。

  就在伊甸不顾一切地向前去够那只手的时候,虚无里,却又多了一缕光。她的提灯,从她的怀里掉了出来。

  “啊?這是什麼光?”它突然慌乱起来,它似乎在害怕,“快把它丟掉!死去的人會醒過來的!”

  伊甸低下头,看向那盏躺在她腿上的提灯。它在燃烧,在这个无光的夜里热烈的燃烧。她想要提起那盏灯,可是,当她伸手去够的时候,那盏灯就消失了。

  但光没有消失。

  相反,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要更明亮!在这温暖的光芒里,星辰的冷光暴露出它的本质——那是没有温度的而且恶毒的光。那光芒无数次的引导海员走向错误的方向,就和塞壬的歌曲,是扰乱心智的东西。

  那个骷髅愤怒了。在他愤怒的咆哮里,无边的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某种可怕而又冷酷的东西苏醒了——尸骸,他们的本质便是尸骸,残缺的、完整的,新鲜的、腐烂的,流着脓的、淌着血的尸骸。蜥蜴的尸骸,植物的碎片,还有人的骨架,它们被这温暖的火光唤醒了,在黑暗里死去的生物要重新追逐太阳。

  “不行。因为,这是来自我心中的光。”伊甸站起来,对着那具匍匐在地上的骷髅。她的眼里没有恐惧,尽管那骷髅就像是愤怒的野兽。

  噗。在骷髅的咆哮里,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那是黏腻涌动之物,漆黑的颜色里带着毁灭与疯狂。伊甸认出来了,那是东西是血,是肮脏的腐烂的血,是带来死亡的血液。

  “你不是什么净化的使者!”那些血液向她涌过来,海潮一般,要把她吞噬消化,“你是吃人的「虛無」,是痴愚的「混沌」!”

  “我不会被你吞噬!”她这样宣告。她的心里明白,尽管这些东西就好像是群饥饿的野兽,围绕在她的周围,残损的面孔上找不到一点生的模样。但,它们只是在黑暗的原野里待了太久太久,它们空洞的眼窝里透露出对光明的渴望!就连那些腐血也一样。她知道,这些迷失的灵魂不会放过自己,而展示了火光,她也不会得到那具骷髅的原谅。她的心里沸腾起一阵愤怒的火,但因为怜悯这些鬼魂而又熄灭下去了。她知道,也许没了她,这些鬼魂真的会在黑暗里毁灭掉。“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她诘问自己的心,她的心更加激烈的燃烧起来。

  于是,她低下头,抚住自己的胸膛。

  于是,她举起手,向他们分享自己的光。

  海潮被分开了。腐血从她的身边淌过,把她的双腿也淹没了。但是,它们没有沾染那盏灯,它们享受着这温暖的火光。尸骸们则怔在原地,就好像石头一样。

  他们的身体不再冰冷了,黑色的血液被阳光净化,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体。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她开始奔跑。她已经许久没有奔跑过了,跌跌撞撞地向前,但她始终举着她的光,给魂魄照亮道路。

  他们都像着了魔似地跟在她后面走。这个时候,痴愚的「混沌」又咆哮起来,连带着大地也一起颤抖。但是它的咆啸声,全被脚步声所淹没了。即便它要动用它的伟力把人们都毁灭,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和眼泪地死去。

  「混沌」避闪不及,慌乱地让开道路。它看着伊甸带领着鬼魂们向前,冲向光明和自由。

  最终阴沉而不屑地笑了。

The End

  伊甸睁开眼睛。

  她看到一块巨大的晶体,占据了她视野的全部。

  而她的手,差点就要碰到它了。

  面罩不翼而飞,手套则被扔在身后。她差点就要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接触活性化的星晶,差点被星晶吞噬了。而那块晶体震颤起来,好像是在愤怒。

  不对,不仅仅是愤怒。她能看见弥漫在空气里的丝缕,它在呼唤什么的来到。

  她很快就知道了。

  首先是地面的颤抖,砂石开始摇晃,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行进。随后,在高崖之上,出现一道黑线。黑线很快越过高崖,向下坠落,那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突然形成的瀑布,向着陨石坑里倾斜黑色的污水。黑色的潮水坠落到地上摔成粉碎,但它们还在向前。然后,那道黑潮很快重新聚集起来,逐渐拉长变粗。再近些,她终于可以把它看清——那不是潮水,而是被星晶感染的生物。它们正在核心的呼唤之下浩浩荡荡地飞奔而来。它们的身体不再完整了,舍弃一切的飞奔里,它们的躯体在崩溃瓦解。浪潮最前端的生物倒下了,其他其余的野兽毫不留情地踏过它的尸身。

  那浪尖便越来越高。

  就连天空也被遮蔽。

  已经来不及了。她自嘲着。

  命运就是这样顽皮,偏好不知轻重的玩笑。在求死的时候不让人死,当反悔转而渴望生命的时候,又设下一个无解的死局。

  那,现在,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转过头,寻找起佣兵们的踪迹。梦中的时间总是短暂,她看向另一侧的绝壁,她看到有几个身影正在下降。

  还来得及。

  上帝啊,保佑我,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让我再救几个。

  低垂头颅,她抚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心,在剧烈的燃烧。

  她没办法刨开自己,她只能让自己也一同燃烧。

  伊甸骄傲地看着那块晶体,她知道自己早就胜过它了。

  但是,为了不让它的诡计得逞,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纯白的光芒,就此升起。从幽深谷地,到浩瀚天宇。那道光柱极细,远处便无法看清;那道光柱如此宏伟,它在人的心里升起。

  纯白的光芒托起佣兵们的身体,也捎来伊甸的话语。

  “快走,快走,带上这道光,快走。”

  火焰再一次燃起,在这片死去的土地。

  在生命的末尾,被海潮吞没之前,她选择尽力去治愈。

  光焰燃起,扭曲的生灵方能安息。

  肋骨破碎,残茬刺穿肺腑,鲜血涌出气道,她想要最后再呼吸一口空气,却因自己的血而剧烈呛咳喷出些鲜红的泡沫。逐渐变冷的身体感受到最后一点温热,逐渐黯淡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殷红。那是她的血,从胸膛里流出的血,就在不久之前它们还在沸腾燃烧。此刻,终于也温暖了自己的身躯。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合眼,安然接受死亡,接受被怪物分食啃噬的结局。

  至少,就让她坚持到最后一刻,满足她最后的倔强吧。

  直到黑色遮蔽世界,疼痛也开始流失。

  思维迟钝得不像话。

我將要失去一切。

  父亲,推动了解剖学和传染病防治的改革。

  同胞,正为解救被帝国关押的学者而奔走。

  身边的佣兵,也能把关键的样品带回格兰顿。

  你又做了些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闭口不谈死的东方人。尽管,在他的身边从来少不了它。死亡是个薄情的主,带走自己的倚靠,却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要她孤苦伶仃地独活。或许他并不是潦草般死去,就和现在的自己感到一样温暖。可能……那时他同样渴望解脱。

  我该说

  死亡。

  多数人的恐惧;

  少数人的解脱;

  所有人的结局。

你的力量,又來自何處?

  ——我的力量。

  她又有什么力量呢?

  一盏灯,一团火。

  佣兵们那粗鲁滚烫的笑

  柯里奇放在她肩上那只的手

  两个在深夜里分享冰棍的、孤独的灵魂。

  她并非一无所有。

那你的「回答」是什麼?難道會是「不確定」嗎?

  不。又怎么会不确定。

  她已望得见那可悲的虚无,

  和理所必然的一切。

  她的力量,从来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捧起众人希望的力量,是被大风扬起的船帆,是被人群高举的旗帜。

  ——是为逝者带去安宁的、最后的裹尸布。

  这就是她的心,做出的回答。

  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心。

  她从未期待神明响应她的祈祷,时至今日,哪怕梦中。

  人们会自我拯救。

  堕入地狱,也要挺起胸膛;沉入虚空,也要熊熊燃烧。

  她看到飞空艇的双翼划过天宇。

  她向格兰顿轻声诉说她的别语。

  她感到最后一丝力气正在抽离。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瞬,她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淌过她的面庞。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仿佛一场迟来已久的、温柔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