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与侵略的和解

  「我想那就是意大利面中加的是罗勒叶还是罗勒碎的区别,你猜等会儿会上哪样的呢?」闲君悠闲地整理着微湿的衬衫下摆。

  「我太饿了。」我趴在西餐厅的桌上,侧着头看手机,已无心再多说一句。尽管意识到这样好像不符西餐的礼仪,但寒气始终围着我绕圈,如同粘人的小狗,让我明确我的目的:「管他呢,我是来吃饭的。」

  大约三个小时前,我们还靠在城郊的公交站牌边。起因是收到的生日明信片上覆着大半面的爬山虎,无来由地想看看。

  「你知道哪有爬山虎吗?」我拿去问闲君。

  「不知道。」

  于是我们在清晨从自动售货机边走到了路牌下。只有那上面才挂着爬山虎。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等着绝不会驶来的公车。路牌已被完全覆盖,我突然生出念头来,也许它不是路牌,而单纯是一块爬山虎的架子,环顾周围,想找出它是路牌的证明,但连它平时最好的搭档长椅也不知道潜逃到何处,它已陷入无助的境地,我不由得悲哀。

  闲君看看我的明信片:「照片明显加了滤镜,这爬山虎绿得发亮。」

  「而且我的生日不在十月,」我附和,「我不喜欢这里,但我却说不出究竟是路牌的错还是爬山虎的错。」

  「下雨了。」

  远处的烟囱冒着烟,让我想起灾难中的所多玛和蛾摩拉。

  在微雨中原路返回餐厅,他接着我的话题。我却没有心思继续下去。

  「天气预报到现在也没说有雨。」

  手机的荧光在有些昏暗的室内照得眼睛发痛,万幸我们占据了为数不多的一扇窗户,微光透进来。窗上的两三滴雨痕急速落下,仿佛为自己的不请自来羞愧。而窗外的雨将街道浸泡成显影液,透过玻璃看到的银杏树只剩下模糊的色块。霓虹灯在水洼里提前亮起,像是破碎的星空。

  室内昏黄中泛着潮湿,每张柚木桌面上都浮着层薄雾,雨悄然换种形式来到身旁。墙上的抽象画用油彩堆砌出漩涡,盯着看久了会发现那些色块在重组——深褐的枝桠正从靛蓝的河流里打捞星月形状的贝壳。邻桌的餐刀划过瓷盘,刮擦声惊醒了沉睡在奶油蘑菇汤里的波纹,开始如同婴儿般颤抖哭泣。在侍者第六次端过不是我们的意大利面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白衬衣袖口内侧沾的黑色,不知是酱汁还是灰尘。

  「切尔诺贝利总知道吧?」闲君说着,正与高脚杯对视。

  「自然知道,核电站、污染、灾难,说到底也只有这几个词重复。」我无聊地摆弄着那张明信片。

  「不,还有爬山虎,爬山虎吞没了反应堆的围墙。想象一下:废弃的普里皮亚季镇上,建筑被藤蔓吞噬,森林中麋鹿与野狼成群,辐射检测仪红光与蒲公英花海共同闪烁,巨大废墟将景色搂入怀中。这又是谁的错呢?是宏大叙事不起作用了,还是自然学太过鲁莽?说白啦,谁都没错。毕竟它们早已交融在一起了。」侍者悄无声息端来面包与橘汁,我拿起一个,他系上餐巾,动作带着程式化的优雅。

  他呷了口橘汁,又自顾自说起来:「在印度,有一头名为博纳尔的食人豹,年杀人数在所有动物中排行第二,到它死时,它已造成了四百多人死亡。而射杀它的吉姆科比特,则猎杀了十几只老虎与豹子。」

  「这与风景又有何干?」

  「豹吃人,人杀豹,一切都顺理成章。」牛排端了上来,他不需要看便能将蘑菇汁均匀地浇在牛排上。下刀干净利落,牛排被分成鲜明的几块。「这并非两者的暴力冲突,他们甚至从未站在过对立面上。正是两者的共同努力使得事情发生。」

  雨声减弱,好像再一次质疑自己。

  「豹子受过伤,只能吃老弱妇孺,人被威胁,便杀了豹,几点缺一不可。从自然角度看来,他们十分融洽了。尽管在人的视角看来是再残忍不过。」

  我略有所思地点头,桌上的水汽消逝殆尽。

  「而实际上,这也是我从小说里听来的。他们不会摆脱彼此的联系,就像 DNA 的双螺旋,看似对抗却相互依存。」他将牛排放入嘴中,作为宣讲完毕的句号。

  「心服口服。」我装出投降的动作。

  接着我们都不再言语,静默地吃着,如同在路牌下。

  侍者收走空盘时,刀叉与瓷器的碰撞声像是某种密码。闲君忽然指向窗外:「雨停了。」

  霓虹的倒影仍在水洼里痉挛,但云层裂开了缝隙。我们起身,已不在乎意大利面为何到最后也没上,更不会对着侍者抱怨。结账时也并未算上意面的钱。它消失了,而爬山虎与路牌早已无法分离,根在地下交错,它们将永恒矗立,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