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侵袭
酒吧中的酒精、烟草味混合着,总让我想起农场的草垛,尽管那八竿子打不着。可思维已随着入口的饮料的气泡一同破裂。每一口,膨胀,再「嘭」一声爆开,如此循环往复,周围兴奋的呼声或胡话,在经历颅内曲折的长廊后,变成诡异又空洞的长叹,我只得抓住角落老式钟的摆锤,与它一齐嘎嘎作响,才不至于让自己也在那廊中迷了路。
我曾无药可救地迷恋文字,假如我将其运用到爱情上去,我能同时发展十段关系并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文字与之不同,我亦没有对十段关系的渴望。从第一次提起笔时,我便发现语言总是离我而去,写在纸上,它便转了向,或是跑到镜子的另一面。我试图将它们一个个固定形状,贴在稿纸上,文字如同死去的蚊子,字格作为棺椁。因此,我早明白我甚至连将语言当作提线木偶的能力都没有,但我仍坚持写作,推掉一切事物,整个人几乎也钻入稿纸中成为死蚊子的一员。我相信有什么支撑着我,并不断深挖,直到当错误无可挽回后,我意识到那原因跟我此刻为什么在酒吧喝汽泡饮料相同。
白炽灯昏黄的光糊在眼上,几乎忽略掉面前灰高帽下的身躯,也不知是何时坐到对面,他的西装仿佛是从上世纪的木柜中拿出的,虽未褪色,布料却散发着老人的柔和,像贵族都会有的窘迫远亲。他盯着我的玻璃杯看了许久,仿佛有求于它但有不好开口。
「干嘛喝汽泡水。」他的嘴如鱼一般喃喃。
「干嘛戴高帽。」我不假思索反击,却正好掉入他的陷阱。他挺了挺身子,便要长篇大论起。
「我始终同不知所谓的东西搏斗着,它不是汽车胎压不稳或左数第三颗牙痛不已的苦恼,那是一种如同被浸泡在试管中的感觉,每当我想企图发觉它的面目,思路总是兜一大圈,回到自己本身。」
「恶心?」
「我可搞不懂那有什么联系。」他耸耸肩,「我试过许多武器,而帽子则是最后一件,当我怀揣躁动的心情戴上高帽上街,力图向众人证明我的胜利时,无人关注我,仿佛我只是个长久存在着的消防栓。它捕获了我,而帽子也摘不下了。」他将手捂在胸口,不知为谁哀悼。
「习惯了?」我并不想将话题继续下去,因为从一开始就对他莫名的厌烦。
「自然是了,干着本深恶痛绝的事,若是曾经的我坐在您的位置,保准把那杯水泼在我帽子上。」
那也正是我想做的。
「您最近可在这见过恼人的家伙……」他想展开新话题。
「曾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孩闯进我家,倒也挺恼人。」我彻底失去耐心。
「说了些什么?」他仍死缠烂打。
「若是一直对此斤斤计较,那么什么地方也去不成了。」若是希望毁灭我,应当降下硫磺与火,而非一顶高帽。即使后者确行之有效。
「还是去了吧?」他试图露出智者的微笑,嘴却歪到一边。
「去看了一大堆死兔子。」我狠狠盯着他。
他说不出话,身形也小了一圈,随即微微欠身,转眼不见踪影。
嘈杂声如潮水涌入耳内,帽子的阴影也从玻璃杯的倒影中撤出,气泡少得可怜,从杯底升至页面,如鱼吐着泡泡。
我的生活并不杂乱无章,相反,它精确得只剩骨架,便于一眼发现其中的错误,但那似乎犯了某种宿命性的问题,如驶向海底的木筏,毅然决然地沉没。
我将女孩作为木筏的旗帜,以便在记忆的海中快捷而能长久地找到它,或是它的遗骸。
那是个美妙的上午,完美到几乎只会出现在假设中。偶然起早与它碰面,于是我们拥有共同的默契,不必脱帽敬礼,只消简单洗浴,穿着浴袍,上午便更将我欣然接纳。桌上铺着洁白的稿纸,手中百无聊赖转起铅笔来,在此时,铅笔不会因我的意愿而污染稿纸,这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天空蓝得透明,阳光躲开视线,默默铺满房间。光线中的灰尘也能快乐起来。
八点半,烧开的水已停歇,我仰头发呆,天花板快暖烘烘得化掉了。我闭上眼,没有电话,也没有上门维修,更不会有好心邻居送吃的。这些一概都不会来,他们将在这个早晨不约而同把我遗忘,好似我与世界隔窗相望。
绝不会有人打扰,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题目,怎么说来着?
「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
很难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神启,如同天使降临在大学校园。
我没见过天使。
也没上过大学。
但作为某种必然性转折,门被忽然打开,一个少女探头看着我,我恐怕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全身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滴在门口褪色的地毯上,褪色的玫瑰样图案是否会绽开呢?
等我缓过神走出卧室的时间,她已坐在沙发上,要命的是我对沙发的清理养护一无所知。
我整理着脑中的问题,例如她为什么在早晨浑身湿透,又或者徒手就将锁打开。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不想思考这些复杂的逻辑上的问题。
「可我确实就出现在这了啊。」她正用手拧干头发上的水。
「这不应该发生。」
「那能怎么办,既使我回去也于事无补嘛!」她脸上急得泛红。
我依旧摇头。
她几乎崩溃,双手捂着脸,咬了咬嘴唇,定定地看着我说:
「如果凡事都要这么斤斤计较的话,那么什么地方都去不成。」
这是第一次我想要尝试香烟的味道,但可惜我一根也没有,打火机也远在厨房,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早晨的一切美好吞入肚中消化,如同看着约会时桌对面的女士将我的晚餐一扫而空。清晨的暖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低落蜷在地毯上。
我知道再耗下去,将来的我可能无法再接受其作为我家,只好妥协。
「去哪?」
「动物园!」她似乎立刻高兴起来。
在我换浴袍时,我将所有求而不得的事在脑中想了一遍,我抬头,天花板也恢复了一定的硬度。
去动物园的路并不坏,人是一个没有,跟售票员道声早,买两张票便进去了。她始终紧握着票,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我,好像我是某种安全绳。
逛了一圈,展馆几乎都空空如也,要么就是病怏怏的牛与狗。
蛇馆不知怎的门敞着,未免让人有些紧张。我随手折了条树枝,戳着不动的羊的屁股。她低着头,依旧一言不发。终于我们见到了最生龙活虎的,一位身穿员工服的大叔。
他在老远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走近了却又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这动物园最像动物的,于是我们就近去了好大的兔子馆,就叫这个名字。
可惜地上是一堆昨夜死去的兔的新鲜尸体,倒是干净,一粒粪便也没有。
一个员工正往里面撒着饲料,戴着鸭舌帽,有些驼背,看上去精神萎靡。
我问他为什么要摆一堆兔的尸体。
「昨晚大概害了病啥的……」
「那还喂什么饲料?」
「总归有活的,喏。」我们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尸堆中有个鼓包,缓慢地向我们移动着,但没几步又停下不动了。
「大概是死了……」他撒饲料的手却从未停下。
看罢我们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叶子不剩几片了,我在心底为刚折的树枝道歉。我假作悠闲,想着些风景,可面前只有一堵蓝色的铁皮墙。
我闭上眼,听着风声,从地底似乎也发着声息,用心只能听见那些标准的马与羊的叫唤,其间还伴着齿轮声,我想象着地底有个动物工厂,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讨厌你。」她终于发话了。
「我也相当的讨厌你。」
风还在刮着,仅剩的叶又掉下来几片,刮得她的刘海飞越额头,刮得铁皮墙哐哐作响。
数不清的兽沉积在地底,或许它们的哀鸣呼啸而来,但我们只当风声听在耳中。
又这样沉默了几分钟。
「回去了?」我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