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慰问来电

  我不知该不该将其称作法院,放眼望去是不断向后延伸的观众席,将舞台围在中央,只放着几张不知哪户抢来的桌椅,样样都不配套,仅以此,勉强可称其为法院。座位面面相觑,若是被告想,大可以跳到法官的桌上胡闹一番,简直与罗马斗兽场无异,而审判将于其中进行。

  我本无意来看这马戏团一般的地方,但票是伯父送的,而且比在家刮着最后一点的番茄罐头来得充实。伯父对法院怀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自从他用拖把拍死一个无辜的家伙后,动机恶劣,手段残忍,至少法院是这么说的。而他则迫不得已迫害了一台电话替他顶罪。

  票据上烫金印着:「你我都是法的构成,感谢您的贡献。」

  「那儿的天花板高得吓人,光晃得睁不开眼。观众并不多,但你也知道,相比于观众,观众席更为恐怖些,上面净是些被不假思索派出的某种赞同性的灵魂。座椅背是一个墓碑,而我身处巨大的冢中。像是退潮后礁石上的鱼,接受灯的炙烤。当然,在观众席上肯定是不同的心情了。」回想伯父的话,我入了座,观众确实寥寥无几。法官出了场,抬起头,似乎在抱怨灯光并未追随他的脚步。默默走到比别的位置都高上一截的法官席上。他弓着背,双眼无神,像个窝囊的被展出的原始人手工品。他保准是请了落魄画家为自己画了幅头带假发如光辉司法神画像的窝囊法官,一看便知。可与伯父遇到的并非同一个。

  「我记不得他的脸了,只有他的鼻子,庞大而深邃的鼻孔。它虽未在脸上占据多少地方,远处看来只不过两个小黑孔。但它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意义,几乎使他稀薄的脸扭曲,以至于当他讲话时,我都以为那是从他鼻孔中传出。简直是巨魔!」

  伯父喜欢说「巨魔」,以此抱怨他不理解的人与事,不知是从哪本写中世纪的冒险小说中看见的,坚信只要说出来就能使其真变为那玩意。

  法官用槌奋力敲了几下,意图宣布审判的开始,但气氛貌似始终忽略了他。声音在旷大的空间折了几个调,变成了呼救之声。他所力图的尊严只会让他在可悲的沙地中越陷越深。他应当坐在被告席上,作为将要被讹一大笔钱的倒霉蛋的代表。他又做了一系列做作的小动作,力度、神情相当到位,或许这才是他本职工作所在,但是可以预见的是,毫不起效。只得将被告传唤出来。——如动物表演一般,展示一圈,随即锁进被告席中。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耳上的洞,并不大得夸张,也没有小到可以忽视,就像是为确认此人特殊性而在门票上打的孔。脸也相当之白,虽远不及商业恐怖片中吸血鬼的秘容,身高比身旁两个木雕似的看守高上半截。

  法官这才宣读起手中的文件,如虔诚的信徒诵着经。我开始后悔来此,手头空无一物可打发时间,倘若提供免费水果和移动叫卖的商贩,恐怕就有人高呼为富有创新意味的表演了。他的嗡嗡声如同远方的飞机引擎,在我即将被绞入之时,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词,巨魔。再费些时间,我终于弄明白被告席上的便叫作巨魔。我自然搞不懂何苦每天顶个这样的名号行事,但远处仅有的几位观众未作出任何反应,只得将它作为既定事实暂且接受下来,与把不喜欢却又被告知不可退换的衣服不情愿放入衣橱中的心情大体相同。

  由于听见熟悉的词,使我从昏睡的边缘重返枯燥的精神中央,但碍于那已融入环境的噪音,我只好回想伯父的官司,一边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我自打一开始就顶讨厌那个电话!本就用得不多,作为装饰也过于突兀,何况放在正中央的桌上!明显就是为了巨魔提供来方便的场所,这是潜含恶意的胁迫!是赤裸裸的厄运!」我见过他的屋子,布局格外精致,要说是哪种恶魔的召唤仪式,倒也不无道理。

  「那劳什子果真有问题,待我搬入三天,三天!它便铃声大作,接起却又默不作声,但我能感觉出对面的存在,我快被听筒中真空的沉默中吸进听筒里去,我的心中胡乱搅着,直到「巨魔」脱口而出,对方连带着电话震颤了一下,旋即挂断。此后四十二天,他坚持打给我,时而沉默,时而嘶吼,或是用尽气力辱骂我。而我只能依赖「巨魔」,它的的确确有那样的力量。直到第四十二天,他缺席了,我却更焦躁不安,此时我才意识到它作为某种侵略性的东西成为我维系人生的一部分。总之,我最后狂奔而逃,醒来便发现倒在不知何处的杂物室,另一个可怜的家伙也躺在地上,头上盖着拖把。我想走,却被地上的电话绊倒了。法院最后给电话定了罪,因为它并非是杂物室的电话,而我始终为那家伙而愧疚,也许真是我杀了他。」

  当法官停止喃喃时,我还以为是空调出了故障什么的。他又敲了敲槌,或许这是他唯一能表达情感的器具了,声音干瘪,却是场内最具现实感的了。

  「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才发现巨魔同他一般高度,而将头仰至奇异的角度,如一只痛苦的孑孓。

  「我想说的是,在我做恶之前,有一件事极强烈地阻拦了我,整整四十二天,那之前我要做的甚至是另一件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令人愉悦的情绪,像自动售货机中的柑橘味汽水。

  「好的,可以结束了。」法官拍了拍手,却并未去拿槌。

  「我应当讲完,那能使你不会更难堪。」巨魔针锋相对。

  一瞬间法官的脸向中央极度扭曲,亦是五官飞快在他脸上翻了个跟头。他耸耸肩,走下台,站至角落脸上却带着某种安适。巨魔并未迈步,径直一跃,从关着的被告席飞至法官的桌上,差点被木槌崴到脚。

  「如你们所闻,我是巨魔,打一出生就是。我想与正常人差不了多少:上学、工作、定期扔垃圾、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稳步推进着自己的人生。能被诟病的,大概只有从不刷牙这一点。」他将牙露出来,却比脸还白上一个度,看上去绝对无懈可击。

  「但我遇上的所有人,都先将那质疑性的盾牌竖起来,向我发出非难,把我周遭赖以生存的可能性统统抽干净,因此我起了恶意。但当它在脑中要进一步转化时,我听见了电话铃,他只说了一句:「巨魔。」有什么东西从始至终注视着我,我太害怕以至于不自觉趴到地上。之后每天电话铃都坚持响着,永远重复着我的名字。我试图打败他,用尽言语侮辱他,毫不奏效。我不禁想象起他究竟是何全知全能人物,恶意的发展也就此停滞。但后来,他每说一遍。我都会感受到不知何时发散的自我碎片似的东西回到体内,也就是异化自我的回归,像拼拼图一样。但我仍十分恐惧,我早就忘了那个才是自己,只好继续冲电话宣泄本能。直到第四十二天,我决定丢掉电话,走进杂物间时,看见一个家伙不省人事,他看起来就是个被烦恼压垮的可怜鬼,于是我把电话放在门口。」他闭上嘴,跳回了被告席,左边的看守缩缩脖子,骂了一句。

  法官见他讲完,嘟囔几句,如饱生怨气的小女友。

  「非常好的演讲,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私自丢弃电话是何等重罪,巨魔先生,你在狱中有大把时间去反思。」他声音中掺杂着即将结束的喜悦,同时回到桌前,举起了槌。

  意想中的槌声并未发出,怕是被什么巨兽一口吞入。

  取而代之的是电话铃声。

  我看向周围,不知何时早已坐满电话,他们通通鼓起掌来,涌出更响的电话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