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传来嚎叫

  闲君是个相当不爱凑热闹的人,换而言之有些懦弱。因此他身上传来嚎叫声时,他不免有些恼火。当时他正坐在快餐店角落的窗边享用第二杯可乐。准确些来说,他是在享受氛围,一种由雨后一塌糊涂的街道与嘴里被嚼碎的冰组成的氛围,他说这令他想到了被轰炸后的非洲的肺鱼,但这仅仅是因为两者间的路径比从清晨的工作餐出发要短些。

  闲君其实根本不了解肺鱼,连它究竟有几根胡须也弄不清楚。

  但闲君仍喜欢在窗边和嘴里欣赏肺鱼。

  嚎叫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几乎脱口而出「闭嘴」,肺鱼也遁入地下。旋即发现那是在他身上传来的,便羞愧起来。那声音大致是在后腰上传来的,闲君一开始以为自己的腰已坏到吱嗄作响的程度,难免有些震惊,尽管他腰疼相当频繁。他一直认为那是第三或第四腰椎出了毛病,嚎叫给他去医院确认提供了相当充分的契机。但第二声嚎叫传来,闲君才发现那只是声音,与疼痛无半点关系。本装作若无其事的其他顾客也看向他,用眼神质询他为何而咆哮。闲君刚张嘴,第三声嚎叫便打响了,更加响亮,带着恶作剧的意味。他只好灰溜溜打车离开了。至于为什么打车,他可没有胆量对每一个人用嚎叫声来问好。

  万幸,司机是个乐呵呵的老头,车上放着乡村摇滚。闲君警惕地坐在车上,谨防不时窜出的叫声,脑中想着该如何解释。但身上却异常安静,直至随着旋律高潮一串凄厉的叫倾泄而出。恰巧经过颠簸的路。若是用锤子在他腿上锤几下,他也不保准能发出这声音来。

  「我的胃大概有些不适。」闲君支支吾吾。

  老头依旧乐呵:「继续听,那并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叫声依旧,他时不时欢呼两句,路面也更加凹凸不平。老头像个自高自大的牛仔,对待闲君像对待自己的爱犬。他挺感谢老头的,如果世上的人都不尊重他人,即不留出供他人发挥的空白,那么像自己一样的人势必生活得更无忧无虑。闲君这样想。但他现在恨透那地面,这一回他的腰真的痛起来了。

  闲君躺在床上细细回想,却已记不起上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脑中连同着晴空下的公园的场景一并被删除。于是他想起了洗衣机里的衣服。但他不知道的是,口袋里的口香糖、超市小票、一张图书馆借阅卡通通都没拿出来。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脑中一切与阳光有关的记忆全部崩塌了,他甚至连怎么笑也忘记了,只能抽搐着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直至一声恍然大悟的嚎叫,他发现自己无法确定明天太阳是否会升起。

  他跳起来,试图从兜里或背上掏出一只蝙蝠来,假如真能掏出一只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我只是变成了吸血鬼,就像变成甲虫或是长条尾巴那么轻而易举,于是便能心安理得地在地铁站里喝上一杯或太甜或太淡满是粗糙口感的豆浆。但背后空空如也,只有一颗新长的痘,以至于他在碰到时又痛得跳起来。他生平最厌恨的东西只有寥寥几样:碎屑、痘、剧烈震动,以及不确定是否有阳光。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三样(马上就四样了),他希望就此睡去,却又怀念起肺鱼。

  值得一说的是,那是一颗相当可爱的痘,多愁善感,渴望多交些朋友,但它的主人不允许。假如它对嚎叫回应一下,那么它的一生——十几天之内都将幸福无比,可它太害羞了。总之,它是一颗相当可爱的痘。

  闲君脑袋里的思路像咖啡倾倒似的倒在了枕头上,他只想见见肺鱼,于是花了些时间,可非洲什么也不剩下了,在湿润的土中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又想到寒土中的小鼠,可不知道去那的路,一次他去错了时间,草地上的象在嘶鸣,因为另一头是一群正被踢下货车的猴子。闲君一共也才迷路过三次,现在是第四次。当迷路时,正确的做法是蹲在原地,等着哪位好心人在你头上来一枪,而不是牵着别人的手回家。

  一声嚎叫,但这回是闲君自己发出的,他回来了,这次找路相当困难,他足足死了三遍,最后像排污似的排出梦中。闲君心想:死亡大概就是被冲进下水道。他摸摸自己被管道撞得晕忽忽的脑袋。

  闲君终于决定去一趟医院,他在早餐时因嚎叫导致一盒牛奶全倒在裤子上。他忍无可忍冲出家门,又返回,当务之急是换条裤子。

  在医院他犯难了,不知道该挂骨科还是心理科。他想想可能的场景,他会和心理医生一边慢吞吞喝纸杯温水一边认真地听无可救药的嚎叫。一个小时后医生会建议闲君去看看腰。尽管他连腰椎有几节都不知道,但他仍能拿到一笔高额的费用。

  所以他义无反顾去了骨科,背影像冲出战壕的士兵。闲君向医生展示了背上的嚎叫,医生已经中年,头皮如模糊的铜镜,几丝头发拼死掩饰映出的图像。医生毫不惊讶,绕到背后如老练的修车工敲敲他的后背。

  「毫无研究价值,」医生摊手:「那只是嚎叫而已,如果它会喵喵叫还会有人感兴趣。」

  嚎叫试图学猫叫唤,只是听起来像被人踩了脚。

  「这根本称不上是病,只有不入流的作家才会感兴趣。」他把眼镜拉至鼻尖,推推镜框:「作为某种……异化的表现。」他装作文学家的模样。

  闲君怀疑自己还是来了心理科。

  他给闲君开了贴剂:「这能堵上它的嘴。」

  嚎叫表现得抗拒,照医生的话就是某种反抗精神。

  「够了!你的腰跟八十岁老人也无差了!赶紧走吧!失心疯腹语专家。」他的咆哮压了它一头。

  闲君走出医院,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叫声并非自己的心魔或其他的。尽管自己没有交心朋友,腰疼得要命,甚至无法确定明日太阳是否升起,但他坚信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有一筐未晾的衣服,相较他人更为繁琐的早餐仪式。嚎叫只不过是随机杀人的凶手,因为闲君相当坚定,它压根没有理由找上门来。

  闲君决定战胜嚎叫,哪怕明天地面像背景板一样被抽走也不动摇。

  雨季来临,砸在地上的水滴如闹铃,肺鱼只翻了个身,他尚未入眠,失眠折磨着他,他再也不想回到水里。核轰炸后的地表景观甚至不如他的泥穴丰富,哪怕没有阳光。

  闲君忽地失踪了,这本是无人发觉的事,貌似他自己也不知道,唯独一人——那位医生发疯似地寻找他,医生在诊后成了狂热的反闲君分子。殊不知他们再也不会遇见。

  「容忍在我面前擅自嚎叫的家伙,我的世界将彻底塌方。」医生自言。

  他渴望对着欺骗自己世界的家伙迎头一击,但他如何都找不到闲君。他无法将其归为神启,只得身去与上帝探讨。

  他太尊重闲君了,他给闲君在心底留了个位置。

  闲君于医生葬礼后三日返回。

  身上一片死寂。

  闲君确实还是那个闲君,依旧欣赏肺鱼。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摆脱嚎叫的。没有人会好奇,他也不会自顾自地感慨回忆。他不爱凑热闹,有些懦弱。

  当闲君打开洗衣机后,他哀嚎着倒在地上,那颗痘的生命也迎来终结。它没来得及做好准备,一声轻微的「唔」后与世长辞,令人可怜。

  肺鱼此时正在喝茶,翻着书,他预感到自己不会再做梦了。这其实让他轻松了一些,他终于不用再费力入睡了。扯掉睡帽,他额头因终日皱眉而产生的皱纹也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