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希亚

  本文原用于参加鹰角网络的文字创想季:鹰角网络首届高校游戏文案创作大赛。因在比赛结束后发现并未获奖,故在此释出原文。


  又是个雨天。

  人类已经能把飞船开到数十光年以外,建立系外殖民地,却处理不了地球上这连月阴雨,我偶尔会这样去想,目光不住地投向空调系统的控制面板,上面显示着,二十四摄氏度,湿度五十。我确认了好几遍,没有报错,但那种挥之不去的闷热感,好像一块融化的橡胶,黏在皮肤表面。窗外的城市群逐渐模糊溶化成灰黑的晕影,疏水玻璃板上,水珠迅速滚落。这本该是一个采光良好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柔和的呼吸灯,还有从市政大楼高层俯瞰市区的开阔视野。然而,在这漫长的阴雨季里,一切精心设计都显得画蛇添足。我移开视线,又落回那块面板,手指在桌面上持续敲着。有些走神。

  “所以,埃里,”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空调在抽走湿气的同时也带走了不必要的情绪,“我们再过一遍。你声称,在执行搜救任务期间,你在朱诺希亚的卫星J-1上,遭遇了一条……犬形生物。”我尽量用中性的词汇来复述,这是这份工作的基本素养,避免任何可能被对方律师解读为诱导的倾向。

  “我们重复几次了,专员。”前宇航员埃利斯・索恩,就坐在对面,“三遍?如果这样还不足以让你理解的话,我觉得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他是一个瘦削的男人,靠坐在椅背上,身子完全埋进沙发椅,看起来没什么气力,我知道常年在太空工作的人都是这样,针对这一情况政府专门有一笔医疗补助。

  “抱歉,”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他在试图掌控这场问询的节奏,这让我很难将他与档案里那个害了疯病的可怜虫联系在一起。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这种烦躁的背后却又夹杂着一丝也许可以被描述为同情的情绪——这样一位曾经精明强干的宇航员,究竟是经历了何等程度的孤寂绝境,才会被折磨成如今这副模样?我不是他的精神科医生,更不负责他的康复训练。因此,我清了清喉咙,“请注意,埃里,我理解你厌烦的情绪,不过多次重复,对于证明,对于我们判断你所见场景的真实性至关重要——你知道的,前后对比,逻辑谬误,还有诸如此类。”

  “不介意我抽烟吧。”在我回答之前,他便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马口铁的旧烟盒,抽出一支没有滤嘴的纸烟,“我自己卷的,稀罕货,来一支?”

  “这些生物碱能让我的脑子清醒些。”我摇了摇头,他便打上火,吞云吐雾起来,在这昏暗的室内,烟头的那点红光格外显眼。“好吧,我们就再重复一遍。”

  “我要纠正一下你的用词,首先,这不是‘声称’,是‘遭遇’。”他的声音和烟雾一起在室内缭绕起来,我很熟悉这样的音调,他的确是在回忆而非编造。“它就在那儿,专员。它看着我,就在我的登陆舱外。真空里。但它不是什么‘犬形生物’,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可以这样断定,它是一只巴吉度猎犬,有松弛的表皮,耷拉着耳朵,淌着口水。”

  我滑动着面前电子文档的页面,录音机忠实地记录着他的话语,实时转化成文字供我审视。辅助屏幕上,智能助手贴心显示出他的病历,上边有个被标红的术语,写在修正诊断的栏目:缺氧性脑损伤。“记录显示,卫星表面温度接近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大气压……嗯,正如你所说的,真空。一只地球犬种,即便不考虑呼吸的需要,也无法在这种环境下存活哪怕数秒。”他已经被这个理由搪塞了好几遍,但我还是要这样做,智能助手甚至提醒我应该去激怒他,也许这样会使他的逻辑出现漏洞,或是透露原本隐瞒的信息。

  “妈的,我清楚,我比你清楚那边的情况!”他猛地抬高了声调,我知道我成功了,“数据,数据!你们只关心这个!我该怎么解释,它就在那里,从陨石坑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向我的登陆舱。拜托,我没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其实是疯了,看到幻觉,是眼睛花了,或是头盔面罩上的污渍……但,它动了,它会动!”

  “如何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像在引导一个受惊的孩子回忆一场噩梦,尽管他无比相信这不是梦境。

  像是叹息一般,他吐出一口烟,了无气力的右手夹着烟卷,垂落在一旁,我开始担心落下的火星会不会点燃合成纤维地毯。他就这样耷拉着脑袋,注视着灰色的地毯,仿佛那里就是J-1布满尘埃的灰色地表。“当时我已经完成了降落的全部步骤,你可以检查我的航行日志,就在我放下舷梯之后。那时我还未出仓,隔着舷窗我看到了它,那只巴吉度。它大概也是注意到了我,是的,不是登陆舱,而是我。它歪了歪脑袋,耳朵耷拉着,那种典型的巴吉度犬的好奇表情。然后,它迈着小短腿,朝我走了几步。就那么几步,停下来,又摇了摇尾巴。”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就像……就像它认识我一样。”

  埃利斯把卷烟凑到嘴边,但没继续抽,只是任由它燃烧着,烟气向上升腾,被空调系统吸走排掉。我几乎就要相信他的话了,那的确不像是撒谎,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他好像的确遇见了一条温顺的宠物狗。这种感觉让我警惕起来。

  “在任务的两周内,这种情况持续发生?”

  他好像是被烫到了,表情扭曲了一下,把手中的烟蒂慌忙丢在地上,再忿恨地用脚碾了碾:“是。但,不完全是。我之前就说过,它变得……更真实了,我只能这样描述。”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用‘更真实’这个词,并不是说它一开始‘不真实’。”埃利斯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急于澄清什么,“恰恰相反,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那棕白相间的柔软毛发,那总是湿漉漉的小鼻子,甚至它在我面前呼气时——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疯话——但我发誓,我能感觉到那股温热的气息,即便我身处极端低温的真空,即便我穿着厚重的宇航服……我有任务在身,不可能一直躲在登陆舱,不可避免要与它近距离接触。我要说的是,尽管它的形态,它的每一个特征,都和一只普通的巴吉度猎犬别无二致,但它的存在本身,它与周围环境的互动方式,却完全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在真空中呼吸,体重似乎与在地球上没有区别,散发的热量能穿透宇航服,还有在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的环境下淌着液态的口水。”

  “而所谓‘更真实’的含义是……”埃利斯停顿了一下,我希望他是在斟酌语句而不是像之前一样把这个问题一笔带过。他的声音很暗沉,回忆好像重担把他的身子完全压进沙发椅之中,监护器提醒我,他处于一种恐惧的情绪,“它开始适应,或者说,开始与那个本不应该容纳它的环境进行‘互动’与‘学习’。”

  “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他的双手紧张地纠结在一起,指节发白。

  “……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的脑子编造不出这样的细节,我只能简单向你描述那种感觉,专员——正如之前所说的,从一开始,我宁可相信那就是一个所谓的幻象,一个完美的、从地球上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幻影,毕竟生物在那个环境下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随后的几天里,我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动作。”

  “J-1 的重力大概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但,最初它在跑动的时候,四肢触地的感觉却完全像在地球上一样。后来,我发现,它跳跃时滞空的时间明显变长了,落地也变得轻盈,就像……就像它逐渐理解并适应了这个低重力的环境,它受到的重力似乎真的在减少,或者说,它学会了如何在这种引力下更合理地行动。”

  “我相信,你一定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想象不了,我也大概明白,他所谓的学习或适应,只是在为自己所见的、完全超出理性范畴的景象,寻找一个现实的解释。

  “这样的适应还体现在其他的方面——巴吉度经常流口水,你知道的,它的皮肤很松弛,总是把湿漉漉的口水弄得到处都是,它最初也是这样。登陆第七天,我看到它打了个哈欠,呼出一口白色的气雾,大概是冰晶之类的东西,在探照灯的照耀下很明显,然后缓缓飘散。那时,我突然发现,它不再流淌液态的口水了,哈喇子冻成冰锥挂在嘴边,专员,它开始‘结冰’了。再后来,就连冰锥也升华消失在真空里,和这个星球上其他所有直接暴露在真空中的液体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它真的学会了如何与环境进行互动,那它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亡。这是它在最后的几天里所学会的。我不想向你描述那凄惨的死状,太空有无数种办法置它于死地,它一遍又一遍学习这个过程,一遍又一遍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然后在我对它失去兴趣或者任何不注意的瞬间重新运动,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再次向我摇尾巴。”

  沉默。

  他又开始抽烟了,模糊了他疲惫的面容。

  而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再次攫住了我。

  “所以你最后选择了中断任务,在搜救目标尚未完全确认的情况下,启动了紧急返航程序,甚至没有释放求救用的快子信标?”调查小组已经确认了生命维持系统的故障,这次任务的后半程,他处于行进性的低氧状态,这为他的行为提供了一定的合理解释,但程序上的缺失依然存在。“介于您目前的精神状态评估报告,以及您对‘巴吉度猎犬’的持续坚信,让我们不得不对您是否适合继续执行太空飞行任务产生严重的疑虑。”我尽量斟酌着用词,不想进一步刺激他,免得他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但他没有,他有些神经质地嗤笑起来,弹了弹手中的卷烟。

  “低氧幻觉。你们把我所见的一切,都归结于这个前提。专员,我当了十五年宇航员,执行过七次深空任务,我知道低氧是什么感觉。你们还是觉得我疯了,而我必须要举证证明我没有,才能拿回我的飞行执照,是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我们倾向于认为,而且有充分的证据来表明,您经历了一系列由生理和心理因素共同导致的复杂感知失调。您可能将慢性缺氧的生理感受,投射到了您所见的幻象之上,并不断强化这种体验。这是目前对您所经历的一切,最为合理的解释。”我公式化地回答他,希望赶紧结束今天的问询,“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关于您的行政复议的结果,委员会将在十五个工作日内给出最终答复。”

  他没有再说什么,倚着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嘴里叼着他的卷烟,在这个闷热潮湿又昏暗的午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在缭绕的烟雾里,只能辨认出一个佝偻的身形,转身,踱着沉重脚步,向着走廊的方向。我看到节能灯冷白的光线投进问询室,空出一道瘦长的影子好像铅笔画出的石墨线颤抖着延伸向漆黑一片旋即又被关闭的门扇吞没。房间重归静寂,工作告一段落,空气中仍残留着烟草燃烧的气味,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感交织弥漫,或许还有一只被他抛下的臭烘烘的淌着口水耷拉耳朵的巴吉度猎犬正站在灰色合成纤维地毯上把我打量。蠢狗。快回去,别留在这里,去找你的主人去,找那个把你的荒诞事迹带来地球的人去吧。别来烦我。我讨厌烟味,也讨厌动物的体味,当然也包括那些老白男的狐臭以及那些为了掩盖臭味而喷洒的发腻的香水味。我又开始摆弄空调的面板了,希望它可以把室内一切存在或不存在的气味都抽走。

  我应该把我的思绪集中在工作上。我重新打开被我丢在面板角落的录音机。我看到了埃利斯・索恩的个人档案,还有他的证件照,照片里那个标准的他也比此刻鲜活许多,眼神锐利,嘴角带着精英们共有的自信弧度。智能助手替我把本次问询的录音和文字记录整理归档,按着预设的模板生成报告的框架,标题栏上的“关于前宇航员埃利斯・索恩行政复议的问询纪要”那一行小字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着我去进行最终审定和补充。

  按照规定,现在我应当把文字记录与录音进行比对,确保每一个词都准确无误。这没什么难的,只要把录音放一遍就好。埃利斯的声音,带着沙哑和疲惫,再次在耳机中响起,复述着他在卫星 J-1 上的遭遇。老实说,我对太空航行的理解,大概还停留在系内观光航线的宣传手册上。我在月球基地上实习过一小段日子,为了凑满社会实践的学分。毕业旅行去了趟火星,在轨道上的豪华酒店花光了之前两年攒下的工资和奖金,只为了隔着强化玻璃遥遥俯瞰那片红色荒漠。却要我来负责,去调查去裁定这样一位在深空在人类探索未知最前沿的宇航员,还有他未来的职业生涯。而我要做的,仅仅是坐在原地,动弹手指,把他的陈述与已有的证据结合,在智能助手的框架下稍作修改,最终形成一份逻辑严密、符合程序、能够支撑委员会决议的报告。

  问询室内的灯光已然晦暗,全息屏的余光给空气染上一层微弱的冷色。目光从阳极铝覆的桌上移开,投向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之外,雨幕未曾停歇,天空是一片铅灰色的幕布,云层无休止地堆叠,把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没有终末的黄昏,所谓日落,不过是光线渐弱,不见丝毫色彩变化。城市群,摩天巨构林立有如史前巨兽的嶙峋骸骨刺向苍穹,此刻也逐渐融化在这片潮湿的灰暗里,轮廓在连绵的雨水中显得模糊又扭曲。随着最后一点可辨的光线被浓云彻底吞噬,他们褪去白日里那层冰冷的反光预备着迎接另一种光明的降临。首先是在浑浊水底挣扎的磷光来自小摊小贩轿车列车的游动星点,然后是街灯路灯浮空航道的指示标牌构成的网状脉络,随即,无数的人造光源被次第点燃,广告牌变幻着迷离色彩,巨大的全息投影在楼宇间浮动。光流如织,汇聚成河,整座城市都浸泡在一片光晕里,一切都显得湿漉漉又亮晶晶。

  市政大楼侧翼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撑开一顶黑伞踏入雨中随即汇入街道上那片由相似伞面构成的蠕动潮水。雨点敲打着伞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街道两侧,高耸的建筑立面黝黑一片,其上攀附着错综复杂的管道与线缆。店铺的招牌大多是冷色调的电子屏,闪烁着异国文字与难以辨认的抽象符号,偶尔有几家依旧使用着老旧的霓虹灯管,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颓败的气息。行人大多低头疾走,面容在伞影与变幻的光影下显得模糊不清,漫无目的地涌向各自的目的地。

  伞面收拢,抖落水珠,沾水的鞋底在遍布泥水的地板上留下新的脚印然后被转瞬抹去,人流涌动把站台上的人群推挤进一扇扇滑开的车门。警报声响起,车门又关闭。车厢两侧的不锈钢长椅已经挤满了人,狭小走道里遍布着双腿和伞柄,随着列车的运动前后摇摆。目光垂落,停在掌上终端那块小小的发光屏幕上,看着几个像素点的活动然后又一遍遍重复。

  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走出车厢,再次汇入人群,踏上被雨水浸透的站台。头顶,是层层叠叠的高架桥与悬浮轨道,支撑着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动,也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雨水冲走浮尘汇成浊流穿过这个排水系统已经不堪重负的街区,倒映出上方轨道结构的金属光泽,以及偶尔掠过的飞行器尾灯的残影。磁卡钥匙在公寓楼陈旧的感应锁上划过,金属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被拉开。然后又是一道防盗门,电梯的金属门,昏暗堆满杂物的走廊和污脏的地毯,最后停在一扇被数道机械锁保护起来的小门之前。

  房门被重重合上。

  将工作时的职责延续到私人时间,对于一名按章办事的政府雇员而言,通常不被视为奉献美德的体现。

  但这的确令我有所在意——埃利斯的表述如此详尽以至于让我很难将其与单纯的幻觉联系在一起。我决定在沙发上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再让家政机器人在我的手边放上一杯新煮的合成咖啡。公寓里光线昏暗,窗外连绵的雨声为这个边缘的街区提供了一种持续的白噪。手指在空中比划,直到传感器注意到我的动作唤醒全息投影仪,我看着客厅中央的天花板投下数道幽蓝色的光束,它们交汇在一起然后在网格和激光雷达的帮助下自检校准,片刻之后,一个三维的宇宙星图如尘云般缓缓扬起,无数细小的光屑在黑暗中飘浮、旋转,它们代表一个个已知的恒星系统。人类进入所谓的深空时代已经过了几个世纪,我们用税金发射了数不清的深空望远镜、无人探测群,支持那些勇敢或鲁莽的先驱在太空中印上自己的足迹。那些数据最终被整合起来,变成这团旋转的尘云,一个租金高昂的动态屏保或者是在孩子哭闹时用来分散注意力的星空投影玩具。

  我灌下一大口咖啡,命令星图放大,看着那些光点变得稀疏,随着分辨率的提升逐渐表现出形态和用来标注的小字。值得庆幸的是,朱诺希亚,Junoxia,是一颗足够独特的行星,它因其富氧的大气而得名,也是人类发现的首个富氧气态巨行星。没有大量重名和复杂编号的干扰,我检索起来并不困难。视野穿越过层层叠叠的旋臂和星云,最终锁定在一个位于河系边缘、相对孤立的区域。恒星系统被高亮标出,继而进一步放大,显示出该系统内几颗行星,还有象征他们运行轨道的细线。一颗巨大的、拥有星环的气态行星与它的卫星群一起运行在恒星系的内侧,那便是朱诺希亚。我继续发出指令,要求使用无人探测器采集的高精度影像信息替换这个简陋的模拟模型,不出意外,这台民用级设备卡住了,整个模型变成了一堆用三维网格分割的体素。几口喝掉剩下的咖啡,把空杯放在地毯上,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一颗无比巨大的球体已经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那便是朱诺希亚,它厚重的氮氧大气层泛着乳白与淡紫的混合色调,柔和却又深邃无垠。其表面,巨大的漩涡缓慢而有节奏地起伏旋转着,在恒星的光照下投下变幻的阴影。一条由无数星屑和岩石碎块构成的壮丽星环,横亘在它的赤道平面。与木星黯淡而稀薄的尘埃环不同,它的星环显得更加扎实,深灰、暗红、锈褐等多种色泽交错分布。类似这样的星环,天文学家提出了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假说——它们并非原始行星盘的遗留物,而是一颗倒霉的类地行星被引力撕碎,在一场灾难性的解体后形成。

  在这片由行星残骸构成的星环内侧边缘,有一颗藏在阴影中的球体,J-1,正沿着其略显不规则的轨道静默运行。也许它就是那颗被撕碎的行星的遗孤,是一颗已经冷却的、高密度的金属地核,就像在深空中旋转的铁核桃。无人探测器分析过它的结构,那基本上就是一个类似于水星的天体,表面吸积了一层灰白色的松软星雪,也就是所谓的星际尘埃。我调出了J-1的详细参数。它的轨道数据旁,有一行不起眼的注释,提及了其轨道路径存在持续性的、难以用纯粹引力模型预测的偏差。学界的通行解释倾向于认为,其母星朱诺希亚内部那片由超临界离子海洋驱动的、复杂且动态变化的磁场对J-1这颗金属卫星存在持续扰动。根据早期探测数据推断,母星磁场不仅强度惊人,形态也并非标准的偶极子,而是呈现出多极并存且不断抖动的特征,这种不规则的磁场,对于一颗近距离高速环绕的金属卫星而言,无疑会施加持续变化的电磁力矩。

  好像是为了向我展示这个观点的准确性,系统进一步渲染出它的磁场结构,无数半透明的线条逐渐浮现把整个行星系包裹,通过疏密关系和颜色变化直观地向我展示这一切。它们从朱诺希亚的内部涌出,形成一个以偶极子为主导,但显著偏离球对称的复杂磁泡,其磁轴与自转轴存在着一个不断摆动的夹角。更重要的是,模型显示其磁场强度和形态并非恒定,它呈现出一种难以预测的不规则波动,无法用数学模型拟合。那些线条时而跃动、绽放,如同恒星升腾的宏伟日冕;时而又平缓、沉寂,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考。报告指出,这样不规则的变化可能源于其内部所谓超临界离子海的热力学和流体动力学过程,以及海洋与下方的固态核心之间的不规则的能量交换——它就像一颗做梦的大脑,而这些磁场线,是梦的涟漪。

  J-1 的轨道线也被叠加显示出来,这颗小巧的铁核桃在母星庞大的磁场中穿行,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对磁层结构的扰动。在其前方,磁力线被压缩偏转,后方则拖曳出一条扭曲而变化的尾迹。我还注意到一个更有趣的现象,几束被渲染成鲜红色的管状磁流,从卫星的地表连接到朱诺希亚的高层大气,如同脐带或是动脉血管般随着磁通量变化而跳动。这正是阿尔文翼的具象化呈现——当导电的卫星在朱诺希亚强大的磁场中穿行时,感应电流便沿着这些磁力线传播,形成如同脐带般的连接,并以磁流波动的形式,将能量和动量高效传递。

  雨还在下。我望着模型出神。也许在无垠深空,的确存在着归属于不可知论的角落,容得下一切未解谜团和疯人呓语。埃利斯・索恩的脸,在描述那只狗时眼中混杂的恐惧与奇异的温柔,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慢慢从沙发上滑下去,意识也随之松弛,全身都陷进这柔软的聚合物坐垫里,像沉入一片温暖而黏稠的液体。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那条狗。

  巴吉度,就趴坐在房间的一角,那个堆满了被压瘪易拉罐的角落。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注视,它转了转眼珠对上我的视线。真是好懒的狗,就连抬起它那张委屈而哀愁的脸都不愿意,只是趴在角落里这就样看着我。它已经是条流浪狗了,我告诉自己。他的主人——埃利斯・索恩——把它抛给我。之后,我还要把它送给我的上司,上司还有自己的上司,再肢解开来分给委员会的每个人,被剁成碎末烧成骨灰,存进小小的证物盒,或者是什么数据档案,掩埋在永远没人会打开的仓库在那些需要“更高级别授权”的服务器中里留存三十年,最后埋进垃圾场。想到这里,我的脸上也生出一股委屈和忧愁,耳朵脸皮随之耷拉下来,像那只狗一样,像埃利斯在描述它时的表情一样。

  我看着它兴奋地向我跑过来,那短粗的尾巴奋力摇摆,大爪子踏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闷响,留下一串松软的灰白色的脚印。它依旧淌着滂臭口水,它好像把我视为同类,哀愁的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纯粹的独属于犬类的喜悦。那些连接 J-1 与朱诺希亚的磁流管,此刻也在我这狭窄的公寓里出现在——那实际上是感应电流沿着磁场线传播形成的可视化效果。此刻它们从巴吉度的身体中延伸出来,又没入周围正流动的梦的涟漪。我试图开口,想问些什么,关于埃利斯,关于 J-1,关于它自己。但喉咙却像被无形的压力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它死了。

  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没有挣扎的余地。

  眼球,从眼眶中凸出,其表面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随即又因其内部水分的急速沸腾而变得浑浊。皮肤,那松弛的布满褶皱的表皮,被来自内部的力量撑开膨胀,像一张被拉伸到极致的鼓面。黏膜,如它湿润的鼻子和不断淌着口水的嘴角,那些刚刚还在沸腾的液体瞬间凝固成冰晶,一团白雾从它的口鼻处炸开,旋即消失在虚无。

  ……

  一阵急促而规律的电子提示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睛,胸口一阵发闷,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密布。

  “先生,检测到血氧异常,出现呼吸暂停。建议调整睡姿,进行深呼吸。”家政机器人关切地站在一边,还撞翻了搁在地毯上的咖啡杯。

  客厅中央,那个星图模型……它还在继续演化,却已然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种完全失控的图景——红,一切都染上刺目的红,一切可以被称之为有序的结构已然崩解。偶极子劣变成密集的细小极点,肆意滋生,相互吸引又彼此排斥,毫无意义地融合分裂,如沸水中炸裂的气泡,皮肤上鼓胀的疖痈,释放出狂乱的矢量流。所有的磁场线,无论其原本的强度和方向如何,此刻都被系统渲染成了刺目的鲜红,在虚空中扭曲缠结,甚至发生断裂。我只能依稀辨别出属于 J-1 的轨道线,混乱的电磁力矩使它的轨道发生了彻底的偏移。

  朱诺希亚的星环系统也未能幸免。组成星环的无数细小光点不再稳定地围绕母星运行。大量的红色磁力线穿透了星环的平面结构,混乱的洛伦兹力将这些光点从其原有的轨道上剥离出来。其中一部分被强行拉向朱诺希亚,形成一道道细密的、向内汇聚的红色光流;另一部分则被抛向远离行星的空域,运动轨迹完全失去了规律。

  越来越多的噪点在屏幕中出现,这台民用级设备的算力已经达到上限,我只好匆忙关闭模拟程序。关于朱诺希亚磁场研究的公开报告中曾提到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尽管人类已经能够派遣探测器近距离收集数据,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数学模型或物理理论能够准确预测其磁场的长期演化。它的变化模式过于复杂,充满了非线性和随机性。星图系统只是在不断地复现由探测器采集到的数据,通过模式匹配与线性插值算法,模拟出一种所谓的动态演变。随着时间推移,基于历史数据复现的系统在缺乏校准的情况下,内部误差会不可避免地累积,最终结局只能彻底归于混沌。不可知,亦不可解。

  我从沙发上站起。

  雨声依旧。

  尽管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学者们却仍然乐观地估计,距离最终解开奥秘只有一步之遥。哪怕这样的奥秘正在变成不断拓展延伸的资料,堆积在存储阵列中形成一片混沌的数据海,就连调用具有超强信息处理能力的专用计算机也无济于事。卡西尼探空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发的。名义上,他们的目标是朱诺西亚最大的卫星J-1,一个裸露在太空中的金属地核,为此,他们从矿业公司获得了一大笔资金,用于建立观测哨、无人开采站和一座小型船坞。除此之外,他们在任务期间于轨道上释放了一大批微型自动观测卫星,旨在获取更高精度的磁场数据以改进现有模型。他们甚至这样断言:这次考察将会极大深化人类对电磁理论的认知。如今却变成了一具具无人收拾的冰冻遗体,多出一条不该存在的巴吉度猎犬,逼疯一位资深的航天员,还留下一地鸡毛要我打扫。

  从梦中惊醒的我,此刻困意全无。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又或是遭遇了何等程度的孤寂绝境?一种名为好奇的情感促使着我,要我从那些只言片语之中去构建去寻找可能的真相。那些宇航员,大抵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才选择一头扎进那无边无垠的虚空里去吧?

  远程接入大楼的内网,我登上我的工作账号。

  我想,我可以从日志里找到一些线索。

   

  我在虚拟桌面上打开了埃利斯・索恩在任务期间的个人飞行日志。这份日志在他返航后已作为证据提交。除涉及个人隐私的片段被技术性屏蔽外,其余内容基本完整。当然,我也希望能获取卡西尼探空队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但考虑到项目的商业性质,我需要获得其母公司授权。

  我的目标很明确,寻找异常。任何与常规操作流程不符的记录,任何无法解释的设备读数,任何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困惑、恐惧或与问询纪要相悖的情绪表达,都可能是我需要的线索。当然,还有那些更加直接的错误信息和系统崩溃记录。

  智能助手快速遍历了埃利斯的日志,替我把高度怀疑的部分筛选高亮,以频数图的方式展现在时间轴上。第一个高峰就出现在降落的片刻之后,更准确的说法是——任务日 01,标准化时间 13:57 UTC。刚刚完成降落程序,舷梯尚未完全展开,他隔着舷窗对环境进行初步观察时,首次目击了那条狗的存在。

  日志条目显示:

  『降落后十五分钟。舷窗左下,大约五十米处,发现不明移动物体。肉眼观察,其体型与中型犬类相当。四足,低矮,似乎有下垂的耳廓。颜色,难以准确辨认。”那时,埃利斯大概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自主探测器,或是什么高拟真的陪伴机器人。我找到了近距离窄带通讯系统中的通信记录,他向那个幻象发射了一系列不同频段的无线电波,均无任何应答。登陆舱的外部传感器阵列,包括生命信号探测器(那种环境下它基本就是个摆设),均未侦测到任何符合已知生物特征的能量辐射或代谢迹象,甚至连那个物体本身的存在都未能记录。』

  后续的条目印证了这一点:

  『标准化时间 14:15 UTC。所有针对机械体的通讯和控制尝试,全部失败,目标没有进行任何应答。多光谱传感器显示,那里除了地表什么也没有。读数一切正常,除了我的肉眼透过舷窗看到的那条狗。我开始怀疑是舷窗本身的问题,或者是我的头盔面罩。检查后,没有发现任何污渍或可能的光学畸变。我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一条存在于真空中的巴吉度猎犬未免有些太过荒谬。』

  随后的部分是关于前哨站的初步探查。埃利斯决定无视这个幻象,既然无法被除了肉眼之外的物理手段观测,那么它也无法用物理手段来干涉现实。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标准化时间 15:12 UTC。已抵达前哨站。外部结构完整,未见明显物理损坏,太阳能阵列展开正常。尝试通过探测车的窄带通讯系统对前哨站进行近距离呼叫。』

  『标准化时间 15:15 UTC。自动应答系统响应正常,确认接收到信号,并反馈了前哨站内部环境参数——气压、温度、氧气含量均在标准值内,能源系统在线。』

  『标准化时间 15:30 UTC。尝试接通队员的个人终端,并要求维生系统报告其状态,无应答或连接失败。确认失踪。随后,我进入哨站。内部一片狼藉,但未见暴力破坏痕迹,无人。检查发现,哨站内高增益天线损坏,部分计算机下线,重启失败,放弃维修。我带走了监控硬盘。』

  我没能找到有关这块硬盘的读取日志,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未知设备插入”的记录。我想,这块盘已经完全损坏了。任务第一天剩下的时光里,这条狗在日志中反复出现。他似乎很难对这条狗保持理智,用一种全然不同的风格,去形容他所见的幻象。

  『那只‘犬形物’就在哨站外徘徊,它一直跟着我。即便想办法把它甩开,很快,它又会再一次出现在我视线的角落。』

  『传感器依旧没有读数,我甚至没法拍下它的照片。说它是幻象,未免有些太过真实,好像一个从地球实时转播的全息投影,直接映射到我的视神经?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一定是……某种极为逼真的作用于我视觉皮层的幻觉。一定是这样。我需要休息,我只是太累了。』

  这样的语句在后续的几天中夹在任务日志之间反复出现,在频数图上呈现出一条平缓的下沉曲线,埃利斯似乎开始习惯于同这样一条逼真的巴吉度猎犬相处。或许,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慰藉,只是这样的情绪对于地球上的我来说,实在称得上诡异。

  直到任务的第四天,也是曲线上的第二个峰值。

  『我注意到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部分传感器开始间歇性地记录到一些微弱的、无法解释的读数,尤其是在那只“狗”靠近登陆舱的时候。热成像仪捕捉到一些短暂的、与周围环境温度略有差异的模糊斑块,虽然不稳定,但确实存在。近距离激光测距仪偶尔会在“狗”所在的位置反馈一些不确定的距离数据,但很快又会恢复正常。也许只是我的情况在恶化。』

  『任务日 04,标准化时间 11:05 UTC。灾难性故障。在我观察到那只‘狗’第一次尝试……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似乎在模仿‘饮水’的动作,将头伸向一块被阴影覆盖的岩石凹陷处——就在那一刻,中控弹出了一连串的告警。高精度磁力计记录到一次极端强烈的磁场变化,那是一种被称之为阿尔文翼的结构,常见于在强磁环境下高速运动的良导体。它直接导致那些没有完整电磁屏蔽的外部传感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数据漂移。我希望二者之间不要有任何联系。』

  『在我校准仪器期间,那只巴吉度猎犬,就安静地趴在舷窗外不远处,用它那双哀愁的眼睛看着我。我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它在看我,而不是无意义地转动眼球或是打量这个金属罐头。也许它一直在看我?』

  从那时起,他开始反复查看维生系统的读数,还有自己的生命监测仪。一切正常。氧气含量 19.8%,二氧化碳浓度 0.04%,舱内压力 101.2 kPa,温度 22.5 摄氏度。心率 89,血压 131/84,血氧饱和度 98%。一切正常。

  『任务日 05,标准化时间 07:03 UTC。老天。它被拍下来了,那条狗。无论是生命信号探测器,还是激光测距雷达,那些仪器突然就对它有了反应。登陆舱外部的摄像头,在一次常规环境扫描时,清晰地捕捉到了它的影像,持续 1.5 秒,然后图像再次消失,传感器恢复正常。我已经反复确认。』

  与那块监控硬盘类似,外部传感器的记录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目前仍在数据恢复中,索性部分舱内的设备得以幸免。

  『现在,我能想到两种可能。其一,我疯了,太空癔症或是诸如此类的病征,尽管我认为我还保有相对完整的认知能力。其二,它的确存在,而且正在变得更加真实或是‘降临’到这个世界。如非必要,勿增实体。还是疯了好。』

  这样的自我安慰没能持续太久。埃利斯的日志中,关于“狗”的描述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篇幅,搜救任务的记录则变得简略而敷衍。我发现,他开始服用一些抗焦虑药物,去对抗那个日益增长的幻象。

  『任务日 06,标准化时间 14:18 UTC。它的运动模式正在改变。这让我注意到,在最初几天里,它奔跑或跳跃时四肢落地的冲击感,以及随之扬起的沙尘,就是像是在地球上那样。今日上午,我注意到,它在追逐一块被探测车履带翻起的小石块时,其跳跃的弧线更高,滞空时间也略有延长。落地时,肢体动作显得更为舒展,扬起的尘埃也比之前更少。它在调整其运动方式以适应低重力环境?还是说它正在理解引力究竟为何物?』

  『任务日 07,标准化时间 16:45 UTC。难以置信。J-1 目前处于“白昼”。我通过高倍光学镜头观察到它在我舷窗外约三十米处,做出类似打哈欠的动作。就在它张开吻部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一小股白色的、不透明的气体从其口腔中喷出,迅速在真空中扩散并消失,形态类似低温环境下呼出的水汽凝结。随后,我注意到它下颌那些松弛的皮肤褶皱边缘,似乎附着一些微小的、反光的晶体物质,在光线下微微闪烁。这是从未有过的,在先前的日子里,它从未与环境有过任何物质交换,或者说,我未曾观察到这类现象——进食,排泄,排遗等等。』

  日志的内容和问询结果基本吻合,只是更加详尽琐碎。透过舱内摄像头记录的影像,我看到埃利斯消瘦憔悴的脸庞,他叼着卷烟,记录着所经历的一切,还不时望向窗外,望向那条狗所在的方向。这种观测逐渐成为任务期间的日常——一天结束后,他会集中记录那条狗的行为。他写得极为详尽,甚至开始对其行为进行分类与推测,如同一篇尚未整理完毕的动物行为学论文。很难说他的精神状态是否因此而得到了任何改善。精神科医生的诊断意见是,他正处于崩溃边缘,并试图以逻辑思维来掩饰情绪上的失控。

  最后的峰值出现在返航的前夕。

  『任务日 12,标准化时间 21:05 UTC。它死了。就在我的舷窗外,距离登陆舱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目睹了整个过程。起初,它只是像往常一样趴在那里,似乎在打盹。然后,它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接着,是皮肤,那些松弛的褶皱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像被注入了某种气体。它的眼球急剧外凸,布满了血丝。我能想象它体内的液体在极低的外部气压下正在沸腾。一团白雾猛地从它的口鼻处喷出,然后,它的身体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塌陷、变形,最终僵硬地倒在尘埃里,体表覆盖上一层迅速凝结的白霜。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这总该结束了吧?这个玩笑。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解脱感。我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很久。它没有任何变化,冰冷,僵硬。然后,就在我稍微放松警惕,转头去查看探测仪的读数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那只巴吉度,又站在了原来的地方,歪着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用它那双总是带着哀愁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它那短粗的尾巴。好像刚才的死亡,从未发生过。』

  『任务日 13,标准化时间 03:11 UTC。确认到科考队员个人终端的电磁残留,我会派出无人探测器进行验证。我对此不报有太多希望。

  在过去的六小时里,它开始以各种方式在我面前死去,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复活。失温、失压、甚至……我发誓我看到过它被一块高速飞来陨石碎片击中,身体的一部分瞬间爆裂碳化,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它在向我展示死亡。它在学习死亡。我想,我一定是发疯了,这些混乱的磁场在侵犯我的大脑。从我降落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既然,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幻象,那就不要再白费功夫了,我应该释放信标,进入休眠然后等待救援。这没什么丢脸的。至少我只是得了病,还有康复的希望。我必须找到一个方法,自己做一个合乎逻辑的试验,来确认我是真的疯了,成了自己想象出的幻象的牺牲品,还是依旧保有正常的认知能力。』

  『任务日 13,标准化时间 05:33 UTC。我设计了一个实验,我希望它的确有效。我会记录下实验思路,如果我还能活着回家,我希望这能帮助他们诊断。

  第一步:数据采集。我启动了登陆舱外部的环境传感器阵列,特别是高精度磁力计和广谱电磁辐射探测器。我将它们的采样频率调到最高,并进行为期 8 小时的连续记录,不进行任何内部滤波或智能修正,把这些数据将实时传输到我的个人终端,并同步备份到在轨救援船的存储器上。此外,我通过光学望远镜和激光测距仪,通过对遥远背景恒星的位置进行观测以确立 J-1 的位置信息,并且每间隔一小时,手动记录新的坐标。

  第二步:建立本地轨道预测模型。我将利用这 8 小时采集到的连续磁场数据,通过星图系统进行模式匹配和扰动参数拟合。我的目标是,将本地采集到的磁场波动特征,作为主要的扰动源,将我所记录的 8 个坐标作为修正数据,进而建立一个本地的轨道预测模型。

  第三步:来自朱诺希亚在轨卫星的观测数据。卡西尼探空队在失联前,曾在朱诺希亚的轨道上部署了大量微型自动观测卫星,用于高精度磁场数据和轨道动力学研究。我将尝试通过登陆舱的短程通讯模块向这些在轨卫星发送一个简短的指令包:要求它们在接下来的 8 小时内,对 J-1 进行持续的、高精度的光学和雷达测距跟踪。完成观测后,这些数据将会用于生成一个更加精确的轨道模型。

  第四步:验证。基于这两个模型——本地生成的,以及基于在轨卫星数据生成的——我会得到两份不完全相同的轨道参数。如果我的认知能力没有受损,同时传感器也的确真实存在的话,这两份基于不同数据源和计算路径生成的轨道六要素,其核心参数不应该有太大的、无法解释的偏差。我不是什么天体物理学家,仅受过宇航员培训,无法认知观测数据是否合理甚至于对其进行无意识的修正。轨道参数又同时由六个要素构成,我不可能同时幻想出六组相互匹配的数据。因此,只要这两组轨道参数在合理误差范围内吻合,我就可以证明,我确实处于现实之中而不是幻觉里头,而我所拥有的仪器和计算机依旧在客观地工作。

  第五步:补充。在接下来的 8 小时内,我会持续记录巴吉度猎犬的状态,以及我自己的生理指标——心率、血氧、皮电反应……如果,我的认知能力没有受损,却能够想象出这样一条狗,那么“狗”的出现和行为,应该与我的生理指标变化存在因果关系和时序逻辑。而如果,它和我一样都是切实存在,它是否会与 J-1 的外部环境的变化在时间上存在某种对应关系?这个测试是以上实验的补充,如果我得到了否定的结论,这个实验的结果是没有意义的。』

   

  『任务日 13,标准化时间 14:10 UTC。

  半长轴……差异 0.08%

  偏心率……差异 0.11%

  轨道倾角……差异 0.05度

  升交点黄道经度……差异 0.15度

  近星点辐角……差异 0.21度

  平近点角(标准化时间 06:00 UTC)……差异0.09度

  数据吻合。

  我没有疯。

  登陆舱的仪器和计算机是客观的。那些微型卫星,它们也是客观的。

  我们都同在一个该死的客观存在的现实里。

  那条狗也是。

  生理指标的波动与它的行为,找不到任何明确的、可重复的、具有统计学意义的时序逻辑。至少在实验持续的八小时中,那只“狗”并非是我心跳加速的产物,也不是因血氧饱和降低而诞生的臆想。在 8 小时中,它死了两次,因为不同的原因。高精度磁力计记录到了两次短时的磁场强度尖峰。二者在时间上近乎完全重合。在经历一切以后,我相信这不可能是巧合。

  我没有疯。』

  他关掉计算机,掐灭烟头,靠在椅背上睡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我将自己沉浸在对相关资料的整理与分析之中,不用坐在工位里办公重新唤起了一丝有关工作的热情。我行走在一条模糊的界线上:一方面,我的工作是基于被普遍理性认可的事实以及被公众认可的相关规定,对埃利斯的行政复议申请进行科学客观的审查,并出具报告以确保裁决符合程序;另一方面,则是埃利斯日志中那些通过逻辑和细节构建而出的体验,以及种种指向 J-1 与朱诺西亚可能存在某种未知现象的旁证。

  在提交给委员会的那份报告中,我尽可能保持着中立而客观的态度,虽然个人更愿意将其称为和稀泥。我详细列举出了支持低氧幻觉诊断的证据,包括维生系统的故障记录,医学专家的评估意见,以及埃利斯在日志中多次出现的自我怀疑和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迹象。同时,我也审慎地提及了埃利斯日志中的实验记录,指出其设计的巧妙之处,但也强调:在缺乏独立第三方验证和更广泛数据支持的情况下,其结论的可靠性存疑,尤其是在他当时已处于极端身心压力之下。无论如何,我不能,亦不敢,去采纳一个支持“真空中的巴吉度猎犬与星球磁场同步”的论断。

  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埃利斯・索恩在完成了那个由他构想的实验以后,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完全崩溃,一同崩溃的还有登陆舱的维生系统以及一系列探测设备。随着氧气含量的行进性下降,日志的最后几页充满了被语音识别系统所记录的语无伦次的呓语,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部分与那条狗进行互动的内容,医学专家认为他抽烟的习惯可能加速了低氧症状的累积。无人探测车的发现最终揭示了卡西尼探空队的命运:其主力科考车,在距离前哨站约七十公里的一处地质断裂带深处被发现。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可能是由早期熔岩管塌陷形成的巨大裂谷。科考车几乎完全损毁,似乎是在高速行驶中失控坠入。车厢严重变形,其中有五名探空队员的遗体,包括队长伊芙琳・卡特博士。死因被鉴定为“多发性创伤合并急性失压及低温暴露”。没有幸存者。他们在坠毁前可能已经失去了对车辆的有效控制。

  我能做的,也只有在报告末尾写下这样一段话:“鉴于 J-1 卫星及其母星朱诺希亚周边复杂的电磁环境,以及本次事故中出现的诸多难以用常规故障解释的设备失灵和通讯中断现象,建议在未来的相关探索任务中,进一步提升对宇航员的心理健康筛选标准与在轨监测水平,并加强对极端环境下未知电磁现象及其对生物体和精密仪器潜在影响的研究。”

  这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在报告提交的一周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委员会做出了最终裁定:维持此前吊销埃利斯・索恩飞行执照的决定。

  委员会在审阅了所有提交的材料,包括埃利斯・索恩的个人申诉、原始任务记录、技术调查报告、多名医学专家的独立评估意见,以及我提交的那份《关于前宇航员埃利斯・索恩行政复议的问询纪要》后,一致认为,原处理决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适用法规正确,程序合法,鉴于其目前精神状态已不符合继续执行太空飞行任务的健康标准,有关吊销其宇航员飞行执照的决定,予以维持。这份决议中,这起事故被定义为“极端环境应激下,由仪器缺陷与精神崩溃共同诱发的一系列严重感知失调与认知偏差”,埃利斯日志中提及的那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和实验结果,则以寥寥数语一带而过,认为“在异常感知状态下,宇航员对环境中偶发物理事件的主观过度解读,且缺乏重复验证和客观参照,不能构成科学证据”。

  文件的后半部分,则详细列明了针对埃利斯・索恩个人情况的后续安排:鉴于埃利斯・索恩作为一名资深宇航员,在既往任务中的履历,以及本次搜救任务中客观存在的设备故障和极端环境因素,经委员会与其所属部门、相关设备制造商及联邦福利保障局协调决定:

  其一,由行星开发署,设备制造商,以及联邦福利保障局下属的宇航员福利基金会,共同向埃利斯・索恩支付一笔一次性的“特殊情况补助金”。决议中附带了该补助金的具体数额,是一个足以保证其下半辈子无需为生计担忧的数字。

  其二,联邦政府将为埃利斯・索恩在火星的奥林匹斯山联邦疗养中心,提供包含特级医疗护理、心理康复支持及长期居住在内的全套保障方案。

  埃利斯没有提起上诉。

  我将案卷标记为“已办结”的状态,然后将其拖进电子档案库的深处。

   

  多年以后,我在火星上再次见到埃利斯。我依旧是“专员”,只是在不同的部门有了不同的办公室,处理着那些更加棘手的案子。而他,再不是什么宇航员了。我去火星,并非是出于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在一个某个潮湿黏腻的午后,我的个人终端收到了关于年度强制休假的通知,而我又恰好对地球的梅雨季感到彻底的厌腻。

  火星,那颗红色的星球,人类在太阳系内最大也最成熟的殖民地,如今被开发成病患和老人的疗养中心,也是“家庭短途太空旅游最好的目的地”。从轨道上俯瞰,它被巨大的穹顶所覆盖,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半球体在日光的照射下,就像点缀在这片红色荒漠的巨大露珠。穹顶内部,人造阳光以一种略带刻意的方式倾泻着,气温则永远维持二十五摄氏度上下。

  我选择的是一个位于奥林匹斯山脚下,近期被改造过的峡谷度假村,它只对政府相关人员开放,设施完善,还配有造价高昂的人工生境。那是第三天的早上,我正坐在度假村中心广场的一家露天咖啡厅。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带点粗犷,又莫名熟悉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哎哟,专员,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埃里?”我回过头去,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正往嘴里塞着一大口油炸合成肉卷的,赫然便是埃利斯・索恩。我差点没能认出来,他明显发福了,曾经棱角分明的面庞被多余的脂肪填满,下颌线也随之模糊,灰白的头发则零散贴在有些油腻的头皮上,衬衫的扣子被隆起的腹部撑开,腿上还套着条印花的休闲短裤。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宽口杯,其中淡黄色的液体正冒着气泡。在他的脚边,一个棕白色身影懒洋洋地趴伏着。

  一只巴吉度猎犬。

  也许是见到我眼中的诧异,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浓重的酒味。“怎么,认不出我了?”他热情地招呼道,“过来坐啊,专员!我请你也喝一杯。”我不好拒绝,便挪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

  他递给我一杯同样的啤酒,在人造阳光下冒着细密的泡沫。

  “多谢。”我低声回应。

  “所以,专员,来火星出差?”

  “我休年假,算是公务员的一点福利。”我端起酒杯,灌下一口,“你怎么养狗了。”我以为,这件事会给他留下相当深重的阴影。

  埃利斯轻咳一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它。“我们的老伙计,巴迪。”他俯下身,挠了挠那只狗的下巴,巴迪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医生说,我要是想克服创伤,最好去面对它。”他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合成牙,“你看它,这小家伙,又憨又懒,好打发,就是没想到体味这么重。我老婆怀孕了,又不喜欢狗,只好把它带出来陪我喝酒了。”埃利斯把吃剩的炸肉卷扔给它,它便狼吞虎咽起来,尾巴欢快地甩着。

  他突然一拍大腿:“专员,光在这儿喝两口算什么,我得好好谢谢你,中午去我家吃个便饭如何?”

  不由分说地,埃利斯带着我穿过几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两侧都是外观统一的居民公寓楼,偶尔能听到婴儿的啼哭或是食物料理机工作的声响。边走,埃利斯自顾自地讲着他最近写的小报专栏,抱怨编辑的要求或是夸耀着他撰写的专栏是如何引来了巨大的流量。埃利斯侧过身推开公寓门,门没锁,示意我先进去。

  “家里乱点,别见怪!”客厅不大,布局随意。一张用料实在的宽大聚合物沙发横贯了大半个空间,几件刚烘干的衣服随意地堆在沙发扶手上。靠窗的位置,人造阳光透过加厚玻璃洒进来。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正从厨房里探出头,她的围裙上沾着些许油渍。见到我,她略带疲惫地笑了笑,随即埋怨起来:“有客人来怎么不提前说?还不来帮忙。”巴迪从还没合上的门缝里挤进来,来到埃利斯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他的裤腿。它那双总是带着忧愁的眼睛,此刻望向我,又看向餐桌。

  他们招呼我坐那张沙发上。整个客厅里,我找不到一点有关宇宙的痕迹,他似乎已经完全同过去告别了。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亮的风景挂画,还有一张新照的合照:埃利斯笨拙地揽着他的妻子,带着近乎傻气的笑容,巴迪则靠在他的脚边。厨房门半掩着,我偶尔能听见锅碗瓢盆的细碎声响,以及妻子的吩咐和埃利斯含糊的应和。那团棕白色的低矮身影,此时从一堆随意丢弃的抱枕后探出了头,它那长长的耳朵拖在地上,淌着口水,在米色的地毯上留下几处湿痕,然后趴到我的脚上。它很肥硕,或者说,饱满,那饱满的躯体里带着一种被过度宠溺的憨态,走动间身体的脂肪都在摇晃。它那双总是带着忧愁的眼睛眨了眨,在温暖的人造光线中,反射出一丝清澈而纯粹的只属于犬科动物的天真。我挠了挠它的下巴,它便摇起尾巴,发出两声低沉而满足的呜咽。

  没一会,他的妻子便把午饭端上了桌——炖得烂熟的合成肉,还有几种我没见过的根茎类蔬菜。巴迪则寸步不离地我跟到餐桌边上,抬起脑袋直勾勾地期待着桌面,我又摸了摸他的脑壳。这时,埃利斯从桌下踢了它一脚,轻声喝斥:“巴迪,坐好!别盯着客人流口水。”巴迪呜咽一声,象征性地趴下了。

  “我的律师和我说了,要不是你的报告,我很可能拿不到一分赔偿,专员,我得好好谢谢你。”我们就这样进行着无意义的闲聊,在饭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他那张发福的脸庞上看不出多少皱纹,也找不到一丝痛苦的痕迹,仿佛那个被精神疾病和未知折磨的宇航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你猜我最近在写什么?《人类不过是星海中的囚徒》,我的老婆要我写点其他的东西,结果,读者就只爱这个……”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语句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嘲讽,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博取读者眼球而编造的拙劣谎言。

  午餐过后,埃利斯与他的妻子热情地邀请我下次休假再来。我同他们告别,埃利斯出来送我下楼。

  我们并肩站在公寓楼前的街道上,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全息屏上正播报着一条新闻:由行星开发署直接资助的朱诺希亚行星勘探项目已经启动。那支舰队正集结在火星轨道上的星门之前。

  我看着它们没入其中,留下一个个静滞却被拉长的残影,随后突然消失,在那个泛着涟漪的巨大空洞。

  “后来,我去拜访了罹难者的家属。还记得吗?伊芙琳・卡特,科考队的队长。巴迪……它是她的狗。”我并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此时和我说这些。“他们不愿意再养狗了,医生也建议我,说面对创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拥抱它。所以我就把这小家伙领回来了。”

  “它和我所见到的那条狗一模——”

  “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

  “我从没有机会。专员。”

  “别想太多,但我觉得你该把这个放在心上。”

  他转身离去了。

  我再说不出话了。

  我想起一句几个世纪以前的格言:火箭的尾焰会烧掉一切未知与蒙昧。因此而诞生的巨大空洞,却吞噬着我们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我们不再渴求着征服任何宇宙,我们只是想把地球扩展到宇宙的边缘。却让那未知与蒙昧,和那些精密的飞船和勇敢的宇航员们一同被打包,再次送往宇宙深处,送进那些更加宏大更加难以名状的未知里,去努力实现一个我们害怕实现的目标。

  巴迪溜出家门,不舍地望着我。

  蠢狗。快回去吧,别留在这里,去找你的主人去。

  去找那个把你的荒诞故事带回来的人去吧。

  别来烦我。